中篇小说:鼠人

发布时间:2025-07-20 01:52  浏览量:1

作者:张 力

第一章

1.

陈默最后一次和林晓燕坐在一起吃饭,是在一家“星期二餐厅”。名字听起来有点洋气,其实就是那种开在写字楼底下,专为解决上班族午餐和加班晚餐而存在的快餐店。白色的塑料桌子,橙色的塑料椅子,灯光是那种让你看不清食物本来颜色,也看不清对面人脸上细微表情的惨白色。

空气里混杂着炸鸡的油腻味、廉价香水的甜腻味,还有年轻人身上那种尚未被生活完全榨干的、微酸的汗味。

林晓燕没怎么动筷子,她用勺子一下一下地戳着碗里那几根蔫掉的西兰花,像是在清点一份失败的账目。

“念念的英语班,一期三千六,下周就得交了。”她的声音很平,平得像一条拉直的心电图,听不出波澜,也感觉不到生命。

陈默“嗯”了一声,往嘴里塞了一大口米饭。米饭有点硬,硌着他的腮帮子。他知道,这只是个开头。

“房东又打电话来了,说再不交房租,就换锁。”

“嗯。”陈默继续咀嚼。

“我妈昨天也打电话了,问我们什么时候买房。我直接挂了,我不敢接。”

陈默终于停下了筷子。他抬起头,想从林晓燕的脸上找到一丝责备或者愤怒,但什么都没有。只有疲惫,像一层细密的灰尘,覆盖了她曾经明亮的眼睛和生动的嘴角。这张脸,他曾经在大学图书馆里第一次见到时,觉得比窗外的阳光还要耀眼。现在,这束光熄灭了。

“你以前不是这样的,陈默。”林晓燕终于说出了这句话,像叹息,又像宣判。

陈默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是啊,他以前不是这样的。

八年前,他也是个“师”。室内设计师,陈默陈设计师。他会意气风发地在出租屋的墙上,用一支铅笔勾勒出未来的蓝图,告诉林晓燕,他们的家,客厅要有一面大大的落地窗,阳光可以从早上九点一直洒到下午四点。他们要养一只猫,猫就趴在阳光里打盹。

那时候的阳光,好像是免费的。

可后来他才发现,阳光是这个城市里最昂贵的奢侈品。客户要的不是阳光,是“三天下图,一周出效果,半月完工”的速度。他们要的是金碧辉煌的欧式吊顶,是俗不可耐的电视背景墙,是那些可以拿去在朋友圈炫耀的、毫无灵魂的复制品。他那点可笑的“匠人精神”,他坚持的“设计是为人服务的”,在“快”和“钱”面前,被碾得粉碎。

他被一个又一个项目淘汰,最后被整个行业淘汰。他就像一台过时的诺基亚手机,虽然还能打电话,但在这个智能机的时代,已经被扔进了历史的垃圾桶。

“我们……分开吧。”林晓燕说出这句话时,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。她没有看陈默,目光落在窗外,一辆辆汽车像金属甲虫,汇入城市灰色的血管里。

“念念怎么办?”陈默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。

“跟我。”林晓燕回答得很快,不容置疑。“你连自己都养不活了,陈默。”

这句话是事实,是真理,是一把冰冷的手术刀,精准地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,露出了里面血淋淋的、无能为力的现实。

他点了点头,没再说话。快餐店的喇叭里,开始放一首不知名的网络情歌,女歌手用甜得发腻的声音唱着“爱到天荒地老”。陈默觉得,这歌声,就像是给他们这场失败的婚姻送葬的哀乐。

2.

办完手续那天,天色是灰蒙蒙的,像一块脏了的抹布。不大不小的雨,不急不缓地下着,刚好能把人的心情浇得湿透。

陈默交出钥匙,林晓燕没有接,只是指了指门口的鞋柜。他把那串陪伴了他七年的钥匙放在上面,上面还挂着一个他们一起去旅游时买的、已经褪了色的小木偶。

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他曾经称之为“家”的地方。客厅里,女儿的玩具散落一地,茶几上还有半杯没喝完的牛奶。一切都好像和他离开时没什么两样,但一切又都和他无关了。他像个闯入别人生活的陌生人。

林晓燕抱着女儿陈念,站在门口。陈念的眼睛又大又亮,像两颗黑葡萄,她看着陈默,小声问:“爸爸,你去哪儿?”

陈默蹲下身,想抱抱她,但看到自己身上那件因为找工作而被雨水打湿的廉价衬衫,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。他只是摸了摸女儿的头,说:“爸爸去……出个差,很快就回来。”

这是一个他自己都不信的谎言。

他转身走进雨里,没有回头。他能感觉到女儿的目光像两根细细的针,扎在他的背上。他走得很快,像是要逃离一个让他窒息的犯罪现场。

城市的雨,是有味道的。混杂着汽车尾气的腥味,泥土的腥味,还有他心底里涌上来的、失败的腥味。

口袋里,手机震动了一下,是一条银行短信。林晓燕给他转了五千块钱。后面附了一句话:最后一次了,以后好好照顾自己。

陈默看着那串数字,在雨中笑了起来。笑着笑着,眼泪就和雨水混在了一起。他感觉自己像个笑话,一个彻头彻尾的、被生活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笑话。

他走过一家烟酒店,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。那包抽了一半的“红双喜”,是他身上最后的“财产”。他把烟盒拿出来,捏在手里,犹豫了很久。最后,他走到一个垃圾桶旁,把那半包烟,连同那个用了好几年的打火机,一起扔了进去。

烟雾是他最后的庇护所,是他在思考和焦虑时唯一的朋友。现在,他连这个朋友也抛弃了。不,是被迫抛弃。

他需要省下每一分钱。因为从这一刻起,他不再是谁的丈夫,谁的父亲,他只是陈默,一个无家可归的、被城市驱逐的人。

他得先活下去。

3.

一个星期后,陈默卖掉了他最后的“尊严”——那块Wacom的专业绘图板和一台高配的苹果电脑。这是他吃饭的家伙,是他曾经幻想东山再起的武器。

买家是个刚毕业的大学生,戴着黑框眼镜,眼神里闪烁着对未来的憧憬,就像多年前的自己。男孩看到设备时两眼放光,不停地说:“学长,你这套设备保养得真好。”

陈默没说话,只是默默地帮他装箱。他细致地擦拭着绘图板的每一个角落,那上面有他手指常年触摸留下的、光滑的印记。他仿佛还能感觉到,那些曾经在他指尖下诞生的线条、色彩和空间。

交易完成,男孩拿到了梦想中的工具,陈默拿到了一千八百块钱。钱很薄,捏在手里却感觉很沉,沉得像一块墓碑。

拿着这笔“卖掉灵魂”换来的钱,陈默开始寻找一个新的栖身之所。他不能再租公寓了,哪怕是合租。他需要一个更便宜、更隐蔽的地方。

他穿过繁华的商业区,那些闪烁的霓虹和精致的橱窗,都像在嘲笑他的落魄。他一直往城市的深处走,往那些被遗忘的角落走。最终,他在老城区的一条背街小巷里,找到了一栋即将被拆迁的筒子楼。

楼道里光线昏暗,即使是白天也得开灯。墙皮大块大块地剥落,露出里面的红砖,像一块块结了痂的伤疤。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味道:霉味、公共厕所的骚味、剩菜剩饭的馊味,还有一种说不出的、属于衰败和遗忘的味道。

房东是个豁了牙的老太太,她打量着陈默,眼神像在估价一堆废品。

“一个月三百,押一付一,水电公摊。厕所在楼道尽头,洗澡自己想办法。能住就住,不能住就走。”

“能住。”陈默说。

他的新家,是一个不到八平米的小单间。一张吱吱作响的木板床,一张缺了条腿用砖头垫着的桌子,就是全部的家具。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,几乎没有阳光。

陈默把自己的背包放在床上,然后坐下。他看着斑驳的墙壁,墙上还留着上一任租客贴的明星海报,海报上的人笑得灿烂而虚假。

他躺在床上,能清晰地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声音。一个女孩正在用一种夸张的、甜腻的声音说话:“谢谢宝宝送的飞机!爱你们哦么么哒!”紧接着,是楼上传来的、一阵压抑而剧烈的咳嗽声,咳得撕心裂肺。

女孩的假笑和老人的咳嗽,构成了这栋楼的交响乐。

陈默闭上眼睛。他知道,从今天起,他将在这里,开始一种全新的、他从未想象过的生活。他不再需要阳光,不再需要梦想,他只需要像这栋楼里的其他人一样,在城市的阴影里,安静地、不引人注意地,活着。

就像一只老鼠,在墙角的洞里,听着外面世界的喧嚣,舔舐着自己的伤口。(未完待续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