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小说：老实的中年男人

第一次注意到老周，是在小区的快递柜旁边。

那天我抱着个大纸箱，是女儿买的婴儿床，沉得要命。扫码的时候，手指抖得厉害，密码输错了三次。

"我帮你。"身后传来个闷闷的声音。

我回头，看见个高个子男人，穿着深蓝色的工装服，袖口卷到胳膊肘，露出结实的小臂，上面沾着点机油。他接过我手里的手机，三两下就打开了柜门，然后弯腰把纸箱抱了出来，轻轻松松的，像拎着个空盒子。

"谢谢啊。"我喘着气，额头上全是汗。

"不客气。"他把纸箱放在地上，指了指轮子，"这玩意儿带轮的，你推着走省力。"

我这才发现，婴儿床的纸箱底下装着小轮子，刚才光顾着使劲，压根没注意。

他笑了笑，露出两颗不太整齐的门牙，"我住三单元，姓周，你叫我老周就行。"

"我住二单元，姓张。"我赶紧说，"真是麻烦你了。"

"不麻烦。"他摆摆手，转身往快递柜另一头走，那里堆着几个鼓鼓囊囊的麻袋，像是收的废品。

后来才知道，老周在小区旁边的汽修厂上班，主要修货车。每天早上七点多出门，晚上九十点才回来，身上总带着股汽油味。他老婆前几年跟人跑了，留下个上高中的儿子，爷俩住在一起。

小区里的人都说老周老实，甚至有点窝囊。

有次他儿子在学校跟人打架，把人家的鼻梁打骨折了，对方家长闹到家里，狮子大开口要五万块钱。老周没吵没闹，蹲在地上抽了半包烟，然后站起来说："钱我赔，但得容我几天，我去借。"

他真的去借了。挨家挨户地敲邻居的门，低着头，说话声音小小的，说能不能先借点钱，过两个月发工资就还。那天我正好在楼下倒垃圾，看见他从三楼下来，手里攥着几张皱巴巴的钞票，眼眶红红的。

我把刚取的两千块钱塞给他，"不用打欠条，啥时候有啥时候还。"

他愣了下，接过钱，手在衣服上蹭了半天，说："张姐，谢谢你，真的谢谢你。"

后来那钱，他分三次还清的。每次都是晚上下班回来，特意绕到我家，把钱放在门口的鞋柜上，敲敲门就走，不等我开门。

老周话不多，但心细。

我家阳台的水管漏水，找物业修了好几次都没修好，滴滴答答的，吵得人睡不着。老周知道了，拎着工具箱就过来了，说："我试试。"

他踩着凳子，在阳台上忙活了两个多小时，弄得满身是水，终于把水管修好了。我留他吃饭，他摆摆手说："不了，我得回去给我儿子做饭，他今天晚自习回来得早。"

看着他湿漉漉的背影，我突然想起我家那口子，年轻时总说我啰嗦，说修水管这种事请人就行了，犯不着自己动手。可真到用钱的时候，他又舍不得了，宁愿听着水滴声睡觉。

老周的儿子不怎么待见他。

有次我去楼下的小卖部买酱油，听见他儿子跟同学打电话，说："我爸？就那样呗，窝囊废一个，整天身上一股油味，我都懒得理他。"

老周正好从外面回来，手里拎着个塑料袋，里面是个新篮球，应该是给儿子买的。他站在小卖部门口，听着里面的话，脸上的表情僵了僵，然后默默地转身，把篮球放回了小卖部，低着头走了。

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。

第二天早上，看见老周在楼下给自行车打气，眼圈是黑的，像是没睡好。我递过去两个刚蒸的包子，"给孩子带的，热乎着呢。"

他接过去，低声说了句谢谢，没抬头。

老周不是一直这么老实的。

有次小区门口的菜市场有人耍流氓，掀一个卖菜大妈的摊子，说不给保护费就别想在这儿摆摊。大妈吓得直哭，围观的人不少，没人敢出声。

正好老周下班经过，穿着沾满油污的工装服，手里还拎着个工具箱。他把工具箱往地上一放，走过去，拿起地上的茄子辣椒，一个个捡起来，放回大妈的筐里。

"差不多行了。"老周的声音不大，却带着股劲儿。

耍流氓的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，染着黄毛，斜眼看着老周："你他妈谁啊？想多管闲事？"

老周没说话，继续捡菜。小伙子急了，伸手就去推老周，老周没躲，硬生生受了一下，然后突然伸出手，抓住小伙子的胳膊，一拧。

只听"哎哟"一声，小伙子疼得蹲在地上，脸都白了。

老周松开手，继续捡菜，边捡边说："大妈做点小生意不容易，别欺负人。"

他的动作不快，却很稳，捡完菜，又帮大妈把摊子摆好，才拎着工具箱，默默地走了。阳光照在他身上，背影挺结实，不像平时看起来那么窝囊。

那天之后，小区里的人看老周的眼神不一样了。

小卖部的老板见了他，总喊他进来喝口水。卖菜的大妈每次见他路过，都要塞把青菜给他，说自家种的，不值钱。

老周还是那样，话不多，别人给东西，他总是摆摆手说不用，实在推不过，就下次买东西的时候多给点钱。

有次我晚饭后散步，看见老周坐在小区的长椅上，手里拿着个旧手机，屏幕上是张女人的照片，应该是他老婆。他用手指轻轻摸着屏幕，嘴里嘟囔着什么，声音太小，听不清。

我没过去打扰，远远地站着。晚风挺凉，吹得树叶沙沙响。

没过多久，老周的儿子考上了大学，去了外地。

送儿子去火车站那天，老周特意穿了件新衬衫，是那种最普通的的确良面料，蓝色的，领口挺括。他帮儿子拎着行李箱，一路小跑着赶火车，衬衫后背湿了一大片。

儿子上了火车，没回头看他一眼。老周站在月台上，看着火车开走，直到看不见了，才慢慢转过身，眼睛红红的。

回来的路上，他跟我说："张姐，你说我是不是特没用？连自己儿子都留不住。"

"不是你没用。"我递给他张纸巾，"男孩子大了，都这样，心里有数。"

他没说话，低头踢着脚下的石子。

儿子走后，老周更孤单了。

每天下班回来，就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屋里，对着电视发呆。有时候我在阳台上晾衣服，能看见他家的灯亮到半夜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。

有次我炖了排骨汤，给他端过去一碗。敲了半天门才开，他头发乱糟糟的，眼睛里布满血丝，像是没睡醒。

"刚从厂里回来？"我把汤放在桌上，桌子上堆着几个空饭盒，都是泡面盒子。

"嗯，加了个班。"他挠挠头，有点不好意思，"让你见笑了。"

"以后别总吃泡面，对胃不好。"我帮他把空饭盒收起来，"我家那口子以前也总吃，后来得了胃病，遭老罪了。"

他点点头，没说话，端起汤喝了一口，眼圈突然红了。

"张姐，谢谢你。"他放下碗，声音有点抖，"这几年，多亏你照顾。"

"邻里邻居的，说这些干啥。"我笑了笑，"对了，我表姐的汽修厂缺个师傅，工资比你现在这个高，你要不要去试试？"

他愣了下，"我......我能行吗？"

"咋不行？你手艺那么好。"我把表姐的电话给他，"明天打个电话问问，就说是我介绍的。"

他把电话号码小心翼翼地存在手机里，像捧着个宝贝。

老周真的去了表姐的汽修厂，干得挺不错。表姐说他干活认真，从不偷懒，客户都喜欢找他修车。

有次我去表姐的汽修厂看他，他正在给一辆大货车换轮胎，额头上全是汗，却笑得很开心。看见我，赶紧从工具箱里拿出瓶矿泉水，拧开递给我，"张姐，你咋来了？"

"路过，顺便看看。"我接过水，"看样子，挺适应啊。"

"嗯，挺好的。"他擦了擦汗，"老板人不错，同事也都挺好。"

说话间，他手机响了，是他儿子打来的。他接电话的时候，声音一下子提高了八度，"嗯，爸挺好的，涨工资了......你在学校好好的，别舍不得花钱......"

挂了电话，他脸上的笑收不住，"我儿子，问我最近咋样。"

"看吧，我就说他心里有数。"我笑着说。

夕阳透过汽修厂的窗户照进来，落在他身上，金灿灿的。他身上还是有股汽油味，但我闻着，觉得挺踏实的。

今年开春，老周给我送了箱草莓，说是他儿子寄回来的，在学校拿了奖学金，特意买的。

"让他自己留着吃就行，还寄回来干啥。"我把草莓洗干净，装在盘子里。

"他说，让我一定给你送点。"老周坐在沙发上，有点拘谨，"还说......还说以前不懂事，让你别往心里去。"

我笑了，眼睛有点酸。

窗外的阳光挺好，照在地板上，暖洋洋的。老周的手机响了，是表姐打来的，说有个客户点名要他修车。

"我先走了，张姐。"他站起来，拿起放在门口的工具箱。

"去吧，路上慢点。"

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，我突然觉得，这世上的老实人，就像老周修过的那些车，看着不起眼，却能稳稳当当地载着你，走过很长很长的路。

而那些路，从来都不轻松，但走得踏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