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妻驾到(短篇小说)
发布时间:2025-05-28 11:36 浏览量:9
一
这个七月,和往年不同,一直没有大热,天气温和得不像话,连空调都闲着无用,待在家里实在是暴殄了天物。我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叮嘱:“子祺,把你的衣服和玩具放进行李箱。”子祺六岁,是我儿子。我们今年的计划是去承德避暑山庄。
我在一所公立学校上班,所教科目是语文,日日与中学生打交道,不知不觉已是十年。其间结婚,生子,离异。对,我现在单身,儿子子祺跟我,是人们眼中最难再嫁的“离异带儿妇女”。
教书收入不算高,最好的福利是每年暑期两个月长假——实际休足一个半月,可以远游。我的想法很简单,和儿子一起,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,想居家就居家,想旅行就旅行,所谓有多少钱就走多远的路,有多大本事就混多远的天涯。
从子祺三岁起我就开始实施这项计划。在此之前我仅仅以上得厅堂入得厨房为最高目标,因此习惯了低眉顺眼,对外面的世界一无所知。直到和沈家惟离婚,才逐渐明白,一个人所见世面的广度可以决定他眼界的高度。如果我是见过世面的女人,必定不会如此草率就结婚生子,最后万般无奈只好离婚。
老妈照例唠叨:“上班多辛苦,挣点钱也不容易,一次旅游也得花不少,何苦呢!虽说都不指着你那点收入开销,可是留着打扮下自己不是挺好?”我不理她。孝顺孝顺,孝即是顺,我懂。所以任她如何唠叨,我从不回嘴,顶多笑一笑,笑完了,该干吗还是干吗。她拿我没办法。
自从我离婚后,她就拿我没办法了。人人都道我是温柔乖顺的好女子,但每到这种时候,我都以沉默坚持我的决定。终究还是她让了步。
子祺已是习惯了,欢欢喜喜去装自己的行李箱。老妈走过来想帮忙,被我用眼神制止,只好讪讪缩回手去。如今的孩子真是生对了时候,有人哄有人宠,要风得风要雨得雨,可是不能惯得四体不勤五谷不分。
其实她也帮不上忙。结婚之前我都听她的,后来有事情遇到分歧,我总有自己的主张。比如每次和子祺旅游回来,晒出一脸黝黑,她便急忙拉我去美容院,做足半个月的晒后修复;等我再次启程前,苦口婆心讲足一打理由,来证明敷出一脸的光彩如何利于再嫁,我实在懒得辩解,便说:“您那一套管用的话,我也不至于离婚。”
我知道这话刻薄了,但也道出了实情。老式母亲目光一向浅窄,以为教会女儿做贤妻良母便是上策,又以为柔顺退让便可天下太平,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代了,即便是女人,若是没有拿得出手的本事,旁人照样瞧你不起。在职场,对手可不管你是男是女,大敌当前,他只当你是拦路虎,必欲除之而后快;在家里,挡着某人寻欢的路了,女人就是障碍。
之前我不懂,还以为自己是沈家惟眼里的美玉,等到最终明白自己成了碍眼的石头,已经是很久之后的事了。我是多么懂事的石头啊,无须待人来搬,就自觉地滚出了家门,带着儿子,从此一去不回头,算来已三年有余。这三年中,和沈家惟并无交集。
我的行李简单,收拾得差不多了,便去检查子祺的包包,老妈见我松了口,趁机过来帮忙。老人家就是这样,什么事情都想凑个热闹,否则便觉得被冷落。她麻利地抱来一堆衣服要装进子祺的行李箱里,子祺闷声不响地把其中一件拿开:“我不想穿这件。”
我奇怪:“这不是骏怡哥哥小时候的衣服吗?”他不出声。骏怡是娟姐的儿子,比子祺大三岁。娟姐大名宁娟,她家书香门第,和我家算是世交,我们俩一起读书一起长大。娟姐的郎君家境优渥,两人志同道合,感情颇佳。婚后生了儿子,产假一结束就投入紧张的工作中,事业也是红红火火。骏怡在蜜罐里泡大,从小衣服都是过硬的牌子货,穿过当季便要换,老妈偶尔去串门,总是带几件回来给子祺穿。
娟姐说:“扔了实在可惜,难得你们不嫌弃。”怎么会嫌弃?很多衣服也就洗了一两次水,九成新,而且质地优良绵软,拿回来算物尽其用,我们都很欢喜。
我把衣服拿在手上,一眼看到面前几个刺眼的字——“爸爸去哪儿”,心里顿时咯噔了一下。
我不知道这个节目名称是哪个想出来的,明明是一场普通不过的真人秀,偏偏弄出这个噱头,让人不免想入非非。现在当爹的那些人,要么在职场挥汗如雨,无暇顾及一家老小,要么在外交朋结友,美其名曰“减压”,反正真正愿意待在家里的很少。那有爹的娃儿自然可以理直气壮问一句“爸爸去哪儿”,那没爹或者爹不在眼前的,就只能三缄其口了。
我相信那一场场亲子秀,在有幸福感的人眼里,才能感受到同样的幸福。若干台摄影机和众目睽睽下的演出,背后还有若干隐匿和张扬的名和利,纯粹的亲子活动早已变了味儿。若换了沈家惟上场,看在巨大的利益分上,他照样可以和子祺排练出以假乱真的幸福味道。
但不得不承认,我被这秀出来的幸福狠狠灼伤了眼睛。所谓独抚,既当爹又当妈,不只是说说而已。我也是第一次当妈妈,不知道怎样的妈妈才能给予孩子完整的爱,何况我又的确没当过爹,并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好这双重角色。
幸亏节目大热时期,子祺还小,等到他开始对电视感兴趣,这档节目已经改名,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线。否则我还真不知道是否该回避这如火如荼的萌娃秀场,让我和子祺的生活不受打扰。然而我明白,和子祺有关的亲子问题,终究是要面对,这让我举棋不定的心有了踏实的借口。
二
很早以前,我就见过关于离婚的经典解释,无一例外是对小孩子说:虽然爸爸和妈妈不在一起,但都一样爱你。如今的小孩子聪明得很,这样虚伪的说法,他们不见得接受。我一向只跟子祺说:“每个人都有爸爸,你爸爸也来看过你。”用事实说话而已,由不得他不点头,其他粉饰太平的句子,我说不出口,小孩子自己会看。爸爸或妈妈爱不爱他,以及多爱他,他自己也必定知道。
我摸着子祺的头,轻轻地问:“爸爸不在身边,子祺你会不会觉得……遗憾?”我不太知道该用什么措辞。沈家惟常年不见身影,一年半载才想起来看子祺一回,就算他来的时候,像打广告一样把嗓子吼得山响,也掩盖不了我的家里并没有“子祺爸爸”这个人的事实。至于子祺,旁人并没有义务照顾他的自尊,与其让他在外人面前难堪,不如自己坦然面对——所谓伤害,习惯了就不觉得了。
他叹口气:“还好啦。航哥哥的爷爷不在了,李心阳的妈妈在外面打工,一年也回来不了几次,婷婷家连玩具都没有。每个人都有不开心的事情,有什么稀奇?”子祺就是这点好,比较想得开。
我忽然转了念头:“子祺,我们去看爸爸可好?”
他愣了片刻,眼里的光亮一闪即逝,很快回答:“不去。”
我问:“真不去?”我以为他赌气。
他收起脸上的笑意:“不去。”郑重其事的样子,不像是在说谎。
我试图说服他:“如果你不习惯一个人出门,我可以陪你一起去。”
他更干脆:“你想去就自己去,反正我是不去的。”
这是什么话?天下人这么多,见谁不见谁有何所谓,若没有“子祺爸爸”的身份,沈家惟关我什么事,一辈子不见好了。
但子祺毫不松口。我揣摩他的意思,他大约以为我是在试探他,一来怕我笑话,二来怕我寒心,故意做出事不关己的样子来,就是不肯承认他“想去”。
然而我主意已定,决心把这个暑期的夏游,换成子祺和沈家惟的见面会。之所以这样决定,是因为子祺的态度太不寻常,令我怀疑他小小年纪,演技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。我绝不相信,他对“爸爸”这个词没有一点点好奇。可是他语气稀松平常,让人丝毫看不出来异样。这种能力,用一个词可以形容:早熟。如同未到时令就成熟的瓜果,总是差了点纯正的味道。
和许棉棉相似的味道。
天资聪颖的许棉棉,明艳大方的许棉棉,那个大家口中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也是我的心理辅导对象。虽然后来,发生了许多始料不及的事情,令我与许棉棉日渐疏远,然而直到现在,对许棉棉,我仍心存感激。一个人曾有过的善意,并不会因时空而改变。
三
上一年秋天,我带初中二年级。许棉棉正好是语文课代表。都说语文容易学,如何教却需要琢磨。上课与其他人并无不同,不外乎现代应用文和古文分析,为应付考试,也逐字逐句解释。遇到最多的问题是:“本语段分析,老师,给个标准答案?”
语文只是学习工具,哪有标准答案。有幸有几个作家朋友,拿了他们的文章去问“表达了作者怎样的思想感情?”,他们多半支支吾吾,思忖好半天,不知如何回答。写作者一时文思泉涌,妙手偶得,哪会回想自己有几个意思?好比两个人相处愉快,有多种说得上来的理由,可也一定有无法言明的相互吸引,岂是文字可以描述?
课后他们经常找我聊天,比如:“林老师如何看待课外补习这回事?越演越烈,最近似乎又被禁止?”
“只要上课认真,何必画蛇添足。若是心有余力,课外拓宽也可,着人辅导也行。富豪家子女不必上补习班,可是私教肯定不少,而且一定很专业。”
他们嘻嘻哈哈,不以为然:“有多专业?难道还比得上林老师?”
“至少比我专业十倍。”
他们对望一眼,突然集体沉默,贫穷的确会限制我们的想象。老百姓家的孩子,不仅仅要知道小康已经是很幸福的现状,更要接受许多人一开始就出生在罗马的事实。
“如果现在喜欢一个人怎么办?”
“放在心里,让自己修炼成他的样子。”
“那长期单身是什么感觉?”
“很好。不用做家务,以及看人脸色。”
我知无不言,连最难搞定的许棉棉都觉得我足够坦诚。
许棉棉从小出类拔萃,钢琴舞蹈均早早过了十级,是那种德智体美劳样样出众的“六边形学霸”,考试永远第一,也相当叛逆。会在大家无限向往地讨论陆游的“十年生死两茫茫,不思量,自难忘”之深情的时候,毫不客气地脱口而出“那就是个妈宝男”;也会一针见血替元稹代言:“弱水三千,我一瓢一瓢饮。”对,《莺莺传》就是元稹怀念初恋崔双文的作品,而“曾经沧海难为水,除却巫山不是云”却是为悼念原配夫人韦丛写下的千古佳句。
顺便说一句,元稹乃大唐才子,元稹到蒲州任小职时与崔双文相识,互生情意。后元稹再赴京应试,得韦夏卿赏识,求官心切的元稹考虑到崔双文虽然才貌双全,但对他的仕途进取并无助益,所以权衡得失,最后弃崔双文而娶了韦夏卿之女韦丛。你看,权势自古就是婚配的第一权重。
许棉棉此番评论,见识匪浅,可见做了不少功课。古代大家如此深情又如此薄情,当真颠覆了少年们的认知。语段分析被带偏,中心思想已经转移,我们开始讨论人性。这样成熟的论题也可以谈?当然。成年人经历得多,他们见得也不少。我从不遮遮掩掩,他们也愿意听实话。
总之,许棉棉在同龄人中,是特别耀眼的存在。这样优秀的孩子也需要心理疏导?私下里,许棉棉向我坦承:“有些时候,会很闷,很烦,不知道我是谁,在哪里,很茫然……”我愕然。这样言辞激烈的许棉棉,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候。
我小心翼翼地问:“我可以为你做点什么?”
她想了想:“我希望能有个说得上话的人,能让我想哭就哭出来的人,我觉得林老师你可以。其他些微困难,我可以自己克服,毕竟,人需要自救。”这样好的孩子,能成为她信赖的人,荣幸之至。青春期的孩子,在大人眼里还是个孩子,在小孩眼里已不是孩子,他们没有朋友,有些孤独无可言说。
我乐意做他们的朋友,并为此专门学习了教育心理学,顺理成章成为学校兼职心理辅导教师。在与孩子们许多次互动中,我发现:教育内卷的今天,孩子的情绪问题想要解决,最关键的是需要“被看见”。
我的孩子在成长过程中,也需要被他爸爸“看见”,因此我希望“子祺爸爸”这个位置并无缺席,可以让孩子在更多的呵护中成长。
四
可就现状来看,指望沈家惟主动来接子祺,并无可能。来自沈家惟最近的消息是三月初,电话过来问候一声子祺,再漫不经心询问几句孩子的算术拼音,末了难能可贵地说:“暑假我就接子祺来我这边玩几天。”对此我很不以为然,以我的经验,沈家惟不过是顺口那么一说,但难得他破天荒地提一次,我还是转述给老妈听。老妈激动了好久,数次说:“他肯接子祺过去是再好不过了。咱们不是那种小气人,以为自己带大了孩子就厥功至伟。”很迫不及待的样子。
开始我不搭话,隔三岔五,她便要提一次,看她一副无限憧憬的样子,我实在不忍心地戳穿:“到时候沈家惟不来接子祺呢,要不要送过去?”她仿佛这才想起问题的关键,讪讪地住了口。总之,沈家惟向来不是靠谱的人,用一句烂熟的话来表达,就是:他说的话,我连标点符号都不信。
山不来就我,我就来就山。这是最冠冕的说法。关于我们此次的行程,老妈第一次守口如瓶,不管谁问都一口咬定“去承德了”。老妈这么偷偷摸摸,让我又好气又好笑。我知道她的想法,一个女人辛辛苦苦带大了孩子,还要大老远跑一趟才能让孩子见着爸爸,更加坐实了孩子舅舅不疼姥姥不爱的状况,就算理由再冠冕堂皇,也知道我这一趟行程并不算光彩,所谓不请自来,就只差头上没顶着四个字:“送货上门”。
但是,我必须得去。我所知道的是,你有没有一样东西,和东西够不够档次,根本是两回事。我要让子祺理所当然地认为,自己不仅是有爹的人,而且必须是有爹的人,这是无可争议的事实。至少他和小朋友理论时,可以吵得理直气壮。
三天后,我和子祺启程。耽搁了几天,实在不是我的本意。虽然我心里也有过犹豫,但在收拾好行李的当晚,便给沈家惟拨电话:“我打算明天到潞城。”潞城便是沈家惟所在的城市,三年前我抱着子祺离开后,便尘封到几乎不曾想起的地方。
沈家惟的反应快到让我措手不及:“哦。你来潞城啊。可是关我什么事?”隔着电话,我都能想象到沈家惟不屑一顾的神情。
关于沈家惟的态度,打电话之前,我想过千百种可能,独独没有料到这一种。我一向不轻易开口,更不会找机会往他身边凑。我的目的如此清晰明确,能够让子祺看到他,而不被他误会我有借此亲近的意思。本来其中的分寸并不好拿捏,我正愁不知道怎么提要求,沈家惟的话倒是干净利落,如同毫不客气地给了我响亮的一巴掌。所谓翻脸无情其实说错了,不到撕破了脸,哪知道翻脸只能算是小儿科。
放在以前,我会直接挂断电话,或者索性和他吵起来,但现在他只是路人甲,生气不划算。我心平气和地说:“本来计划带子祺去潞城逛逛,既然不关你的事,那你就当我没说!”
“哎,等等。”沈家惟大概意识到自己过分了,停了几秒说,“我今天上班,明天你们过来,见个面,你们晚上就回去。”意思是他让步了,但让得很有限。
简直莫名其妙,我和子祺又没有欠着路债,大老远跑去看他一眼,然后被他“殷勤体贴”地再送回来?单边五小时的车程不嫌累吗?子祺缺的是爹,不是羞辱。可是沈家惟话里话外很不待见的样子,不就是为了堵我和子祺去见他的路?我才不会顺了他的意,我只知道,我的儿子,要见到他的爸爸,去体会来自父亲的爱,哪怕这份父爱并不多。
我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,十分体贴地和他商量:“那等你不上班的时候我们再来?”沈家惟的工作待遇不错,正常的年休假和公休也不少。
沈家惟赶紧说:“嗯,等我休假的时候再联系你。”
我慢条斯理挂了电话。等就等吧,我又不着急。
第三天沈家惟的电话才到,这次说话倒是客气了许多。好吧,看在他还愿意当爹的分儿上,咱就不计较他那些小心眼了。反正到哪儿不是逛,就当是旅游了呗!
一路上子祺倒也乖,知道去见爸爸,他也没反对,或者他知道我决定了的事情,反对根本无效,所以不做无益之举。我们转了三次车,中间走走停停,终于到了最后一站。或许是疲惫,他不乐意了,在车上开始赖皮:“等会儿下车我要妈妈抱。”
我摊开手:“你数数,我们出门带了三个包包,一个小孩。现在我用一只手抱小孩,那让包包自己走好不好?”子祺的衣服鞋袜,和他一路的零食玩具,甚至随身的急救药品,我都准备充分。带过孩子的人都知道,随身物品准备齐全,有备无患。他愣了片刻,领悟过来,乖乖地牵了我的衣角。车上众人早已笑倒一片。
我们坐的车正经过一座大桥,子祺兴奋地大叫:“妈妈,快看,好大的船!”他一扫先前的不快,欢呼雀跃。桥下宽阔的江面上果然有几艘巨大的轮船穿梭,大巴内应该多是本地人,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奇了。子祺那像发现新大陆的模样,惹来一车人的注意。有人逗他:“小朋友,你是来旅游的吧?”子祺的声音充满喜悦:“我去找我爸爸!”很骄傲的样子。这让我十分宽慰,看来我的安排是正确的。
五
沈家惟到底是准时了一回,我们乘坐的大巴一到站,就看到他等在一边。虽然我对他的期望值一向低到无底线,但对他按时前来,我还是有把握——他若不来,以后休想有第二回这样的机会。我赌他不敢。
我猜我牵着子祺的姿势如女王。因为沈家惟见到我明显一愣,又悄悄地打量,毫不掩饰他的惊讶:“你穿这身衣服真的很漂亮。”当然,一个不再在他面前唯唯诺诺,而是充满自信的女人,能不漂亮吗?离婚后,我已不知不觉减重三公斤,恰好达到所谓标准体重,再加上常年锻炼,精气神已经远超从前。
女人如何一天天瘦下去的,固然不可言说,然而当初如何一天天胖起来的,也是不忍深究。放弃身材管理,实质上是放弃了一部分向上的动力。
此刻我不过穿着一件裁剪得体、质地良好的通勤连衣裙,“高级灰”搭配奶白色,再加上化个淡妆而已,算不得“很漂亮”。不过他会夸我,倒是让我有些意外。
招了计程车,沈家惟带我们去他住的地方。没有坚持去住酒店,也是我考虑再三的结果。既然要让孩子和爸爸日常相处,自然在家里比较合适。沈家惟置办的新房才装修好不久,开阔敞亮。一个人的钱花在哪里也是看得到的。子祺高兴地拍手:“爸爸的新房子好漂亮,可以坐电梯。妈妈,我们也买一个这样的电梯,再买一个这样的新房子吧。”稚气至极。
我微笑:“好。”这几年我和子祺一直租房,虽是步梯,也宽敞明亮,一应电器俱全,我并未亏待自己和孩子。但比不上沈家惟的新房也是真的。无妨,我知道时日长久,我也可以给子祺理想的生活,我愿意为此加倍努力,也自信有这个能力。高端小区的电梯房已经在我的计划之内,最让我中意的是小区优良的安防系统,我愿意为子祺的安全倾尽所有。
我并不需要和谁赌气,包括沈家惟,并不是胜过他才能说明我过得好。我看了看身边的子祺,知道这才是我的心血。沈家惟要的是自由富足的生活,现在他得到了;而我要的是孩子,我的孩子也聪明可爱,我并无不满。
但沈家惟开始抱怨:“听说你早拿到了驾照?家里现成的车为什么不开过来?”
我实在惊讶,并不能理解一直以电动车代步的他,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。我平时很少开车出远门,车技尚不够娴熟,尤其带着孩子出门,我更不敢冒险。何况,他难道没有意识到,前妻带着孩子驾着小车飘然而至,里面藏着多少扬眉吐气的味道?这样的衣锦还乡,对他来说岂不是讽刺!他不感谢我的体恤也就罢了,偏偏还一副兴师问罪的样子,实在不可理喻。
我皱眉:“车不是我的。”
他很不屑:“反正是你家的,有什么区别?”
当然有区别,区别大了。老话说得好:好男不吃分家饭,好女不穿嫁时衣。小车是老爸的,以我而立的年纪,自然不能再沾老人家一点光。要用什么,也该自己挣钱自己买。我的父亲年近花甲,仍在生意场上搏杀,那壮志凌云的样子,总能给我无限力量。
老爸对我和子祺自然是尽心尽力,百般疼爱,但我早已成年,就不该再仰仗父亲。放在以前可以,就当是撒撒娇,可是离婚了,反而让我觉得自己应该迅速独立起来,不然怎能让做父亲的放心?
显然沈家惟不懂这个道理,他一向觉得我清高,我又觉得他太势利。但是我们却结了婚,还有了孩子。谁说婚姻不是盲目的?
转眼间,子祺已经脱掉鞋子蹦上床:“噢噢噢!爸爸有好大的床!”我一下笑出了声。享受当前,子祺那声“爸爸”叫得亲热自然,沈家惟得意地看我一眼。虽说父子天性,可谁能说孩子不会势利?势利也是天性,我不计较,随他。
我走出去观察房间布局,三房一厅,两个独立卫生间,挺好。如果子祺要求住在这里,至少我不会觉得不方便。客房里的床单很熟悉,我凝神,微微笑起来。这还是我和沈家惟结婚时买的床单,原来他依然在用。我可不会天真地认为,这是沈家惟念旧的表现,他之所以没有如情感剧场的男女主角们一样,决绝地扔掉一切重新开始,只有一个原因:经济紧张。
没错,沈家惟收入不低,但开销也不小,外面花天酒地的账单要付,新居的房贷要还,还有子祺少得可怜的生活费不能不给,他就只能在该省的地方省点了,就算旧物可能引起某些不愉快的回忆,也算不得什么。
我会不会有点伤感?当然不会。这只是给我提了个醒,要想强大起来,首先要在经济上立于不败之地,尤其是独身女人,更应该追求事业的成功,就算没有随便换男人的魄力,至少得有随便换床单的能力。经济上不独立,精神上就难以独立起来,一不小心,就会被迫陷入睹物思人的境地。
我不相信沈家惟是那种会怀旧的人,以他对家庭的淡漠,我在他心里并无可能有地位,否则,我也不会在觉察自己毫无存在感的时候,带着儿子愤然离去,并且从来没有回头的打算。
六
推开衣柜门,我差点没笑出声来。一色的工作服中间挤着一件大红的吊带睡衣,前胸一朵夸张的玫瑰。工作服自然是沈家惟的,睡衣呢,不用猜,肯定是他女友的。
离婚的这几年,我对自己不算刻薄,知道了女人该如何犒劳自己,也知道了女人取悦自己的重要性。我流连在服装店和美容店的时间,虽然比不上某些以争奇斗艳为己任的全职太太们,但比起之前在婚内时省吃俭用的自己,无疑上升了一个高度。一个人的时间花在哪里也是看得到的,我鉴定男人的水平或许没进步,鉴定女人的睡衣倒也难不倒我。
几秒钟后,我开始在心里叹气:它的主人虽然年龄已经不小,品位却也不高,并不懂得吊带睡衣只适合青葱小妞,若隐若现是含蓄的引诱。人近中年,还有什么可隐?露也露不出优势来,不如顺其自然优雅老去。
我之所以这么肯定,是因为之前听沈家惟说起过他最近这位女友,大他三岁,相处了三个月。沈家惟提起她的时候,一脸的不屑,这语气让我很反感。我可不认为他对女友一贯如此,否则谁愿意留在某人身边受些许闲气?他这样轻蔑的态度,无非是为了告诉我,在他眼里,别的女人真的一文不值——就算不是一文不值,也远远比不上他的前妻我。我也并不认为,一个男人为了讨好一个女人就去贬损另一个女人,算作有风度。他只让我想起,当年的我,也曾经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,被他明里暗里责难,原因仅仅是当时和他暧昧的红颜知己就站在他身边。
沈家惟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。他看看号码,犹豫了一会儿,没有接。我笑眯眯地看着他。其实他在我面前,大可不必如此鬼祟。我只是带儿子来看爸爸而已,他的个人生活,跟我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。
大概是我事不关己的态度惹恼了他,他的头扭向一边,开始拨电话,未几又挂掉,忙音。沈家惟开始焦躁,把手机扔向一边。
五分钟后,手机响起短信的声音。沈家惟打开看了片刻,眉头微锁,发了一会儿呆,叹口气,索性不理。
沈家惟多半因为我在这里,不好对这位女伴交代,才支支吾吾。我是不是该有点内疚?才不会。我和子祺来之前给他留出三天时间,不就是让他用来处理此等事务,好叫他不至于尴尬吗?至于他进退两难,只说明一个问题,他做事不够磊落,好端端的理由硬是被他整成糊不清的黄泥巴。
不想看到他一副沮丧的面孔,我借口去洗脸,好让他有点时间调整此时的情绪。我不是要计较他的态度,而是不想看见某种推卸责任的表情,若我表示出关心的态度,沈家惟就不免顺势打出为了我而得罪新女友的旗号。这种锅,咱不背。
洗完脸,我到处找拖鞋,想放松放松我的脚。他家鞋柜甚大,一时间我居然没翻出来合适的拖鞋。沈家惟见状,走过来打开鞋柜的某一格,我注意到鞋柜里的女式凉拖有两双,一双紫色,一双红色,一式二样,颜色不同,都只有八成新。
我有些犹豫,显然这鞋是某人穿过的,现在让我穿在脚下多少不是滋味儿。可若是赌气不穿,他会不会以为我在吃醋?正迟疑间,他拿出紫色凉拖放在我面前,拖鞋上一朵半开的紫罗兰正嘲笑地望着我。
没有时间考虑了,沈家惟戏谑的眼神就在眼前,他知道我有轻度洁癖。我深呼吸一口气,有什么呀,他不就是想看我肯不肯低头,穿别人脱下的旧鞋吗?我当然穿。我豁出去了:大姐,反正你家男人睡的床单也是我用过的,我又不吃亏。
一路奔波,带着孩子不免提心吊胆,此时安全到达才算踏实。实在是累了,我毫不客气地在客房歇了半晌,躺下之前,我四处检查了这套房的安全措施。这是才装修好的房子,我本可以不这么小心,但对沈家惟,我就是本能地不放心。果然,细看之下,大吃一惊:“沈家惟,你家怎么没装防盗网?”玻璃窗拉开,便是空空如也。偏偏子祺特别喜欢在飘窗上蹦跶。
我不禁沉了脸,没带过孩子的就是这样,永远不会考虑带孩子需要的细心和至关重要的安全因素。据此,我可以认定,沈家惟在装修的全程,丝毫没有考虑过子祺住在这里的可能性。
我交代子祺,万万不可打开窗户。子祺郑重地点了头。我又要沈家惟保证看好子祺。其实我已经后悔了,如果有下次,我坚决不带子祺进沈家惟这间毫无安全感的房子。
子祺在新房里的新鲜劲儿一过,嚷着要去游乐场玩。我赶紧收拾好自己。出门更好些,至少比较安全。
沈家惟牵着子祺的手,我不紧不慢跟在后面。小区的大门边,身穿制服的门卫大叔好奇地看着我们,望着子祺问:“小沈,这是谁家的孩子啊?”
沈家惟用自以为的幽默回答:“这个,亲儿子。”门卫大叔一呆,不由自主地说了声“哦”,犹自一脸茫然。我忍住笑。这话好听不好懂,一不小心门卫大叔的关心就仿佛变成了八卦。换作以前的我,会觉得刺耳。不过沈家惟这人我了解,他一向不顾别人感受,做坏事是如此,做好事也一样。就像现在,他自以为说话俏皮,只顾着嘴里快活,并没有想过这些话会不会让我尴尬。
然而尴尬的还在后头,让我怀疑这个小区里的人是不是都和沈家惟一样不靠谱。门卫大叔八卦地望着我,刨根问底:“那你又是谁?”
我笑呵呵地望着他,坦然自若指向沈家惟:“他儿子的妈。”
这下轮到沈家惟不好意思了,他“哼”一声表示抗议,随即低了头。
哈,好歹在周围人枪林弹雨般的八卦中浸淫了三年,什么尴尬的事情没见过,谁怕谁呀。作为资深的单亲妈妈,要面对的首要问题,就是认可自己的身份。
在沈家惟的小区进进出出,我可不想被人误会和他有什么说不清的关系,有人挑明了问,我正好挑明了说。老实说,此时的我,恨不得带个高音喇叭吼一嗓子,以验明正身。
沈家惟有些不自在地看着我:“你变了。”
我当然变了。想当初刚和沈家惟离婚的时候,面对人们的问询,我躲躲闪闪,听着离婚这一类的词语会窘迫得掉下泪来。然而时过境迁,我才明白,“前妻”这个称谓,不仅稀松平常,而且名正言顺。
正如此时,我顶着前妻的名头,才可以理直气壮地陪着子祺到沈家惟这里来。这一点,连沈家惟那位女友都不能反对。不,我可不想被她误会,和沈家惟牵扯在一起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,正是为了撇清和他的关系,我才非常乐意在此时确认自己的称谓。
我得意地跟在沈家惟后面,看得出,他的表情很不悦。当然,若有人以成为你的前任为乐,你也会不悦。可是他高不高兴关我什么事,相反,他应该感谢我的豁达。在门卫大叔那里说清楚了,他现任女友那里就无须多费唇舌解释了。
但沈家惟显然不打算感谢我,他大剌剌一个劲往前走。子祺在他怀里呆了五分钟不到,便开始抗议:“我要妈妈抱。”
我只得接过来,问:“为什么?”
子祺答:“爸爸抱得不舒服。”从子祺出生开始到现在,沈家惟抱他的时间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,他当然不知道如何抱孩子。
沈家惟翻翻白眼,气哼哼地往前走,我不紧不慢地跟上去。
七
潞城是个地级市,挺繁华,沈家惟的小区属于开发地段,离新建的中学只有200米,妥妥的学区房。周边的楼房鳞次栉比,显见是近几年赶了一波建房潮,附近有家大型游乐场,各色游戏项目让人眼花缭乱。此时最热门的是冲浪水滑梯,也有小中大分层的游泳池,来去穿梭的大人小孩颇多,夏天的傍晚正热闹得紧。
小孩子都爱玩水,冲完浪,子祺要游泳。我不会游泳,沈家惟陪他下了泳池,我乐得在一旁散步。子祺套着游泳圈泡在水里,十分高兴,“爸爸、爸爸”喊个不停。父慈子孝,一派祥和。
一个小女孩套着游泳圈靠过来,拉沈家惟的手:“叔叔,你陪我玩一会儿吧。”沈家惟放开子祺,转身推着小女孩的游泳圈,小女孩咯咯地笑。什么时候沈家惟这么受欢迎了,简直老少皆宜。子祺落了单,我只好站在岸边守着他。
小女孩犹不满足,细声细气地喊:“叔叔,我妈妈在那边,我们一起过去吧!”让人不忍拒绝。他们一起游向泳池另一边,穿过阔大的水面上来来往往戏水的机器船,一会儿就淹没在人群中看不见了。
我交代子祺一声,让他待在原地不动,我迅速去换了泳衣下水,紧紧拉着子祺的游泳圈。关于这一点,我自问一向做得很好,子祺所在的地方,如有意外状况,我一定有备用方案,比如随身带的泳衣,比如随时打算下水的准备。
这得益于一个流传已久的故事。在一次剪彩仪式上,突然来了一位未曾预料会来的大人物,主办方焦虑万分,因为只有一把剪刀。不让董事或大人物出场都十分不妥,出乎意料,秘书拿出另一把剪刀轻松解决了问题。
后来有人请教这位秘书,是否预先知晓另有重要人物出场,他非常幽默:“如果还来几位,我还能拿出足够多的剪刀。这是秘书的职责。”
不在其位,不谋其政。我不需要预备某些人剪彩,但我是个妈妈,关键时刻,我也必须拿得出子祺需要的“剪刀”。
幸好子祺玩得开心,并没有追问爸爸去哪儿了。
夜幕降临,三米外就看不清人影,人们陆续带着孩子离开,沈家惟一直没有回来。我终于后知后觉地感到不对劲,我对周围环境不熟,又不能贸然离开,只能在原地等待。直到游乐园工人开始喊打烊,我拉了子祺出来,换好了正装,不无担忧地寻找沈家惟。
等等,我看到了什么?泳池的另一端,沈家惟和一位身穿泳衣的中年女子言谈甚欢。男女都身着泳衣,因为靠得颇近,多少有点少儿不宜。我并不知道她是否就是那件大红睡衣的主人,也不想知道,这不重要。
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,在泳池总共待了两小时,沈家惟陪同子祺的时间不超过一刻钟,其他的时间原来在此表忠心,真是可笑。咬咬牙,我抱紧了子祺。子祺握住我的手说:“妈妈你不要生气。”
我生气?我不生气,我只是难过。在我心里事事以子祺为先,沈家惟明显不这样想。可是既然答应子祺前来,就该面子上做得好看些,这是成年人应有的契约精神。各自前行的路上,我们渐行渐远,思维也不在同一个频道上,我不禁怀疑,或许我真的来错了。
谁说世上无不是之父母,他不爱你,自然也不会太爱你所生的儿女,与你是不是更瘦更好看毫无关系。父母夫妻子女,情分深浅,也是各自的缘法,强求不得。
八
人生若只如初见,何事秋风悲画扇。就像我与许一周,同样强求不得。
许一周是许棉棉的父亲。给许棉棉做过几次心理辅导,我大致知道她的心结,其实是个落于俗套的故事:事业有成的男主人忙于工作,无暇顾及妻女,美丽的妻子不甘被冷落,某日抛夫弃女,远走他乡。
骤失母爱,强如棉棉,也不免郁郁寡欢,夜深人静的时候,甚至开始怀疑人生。很明显这属于心理问题,仿佛创伤性应激障碍症的初期症状,俗称PTSD。被欺、被弃,以及失去重要的人,都令人破防,从而失去安全感。
我特别能理解,像我们这样自尊的人,尤其不愿找人诉苦,反正多半会被怜悯:“单亲家庭,要小心孩子受影响……”不对,这分明是先入为主的歧视。事实上,或许是因为我们这个单亲家长群体特别会反省上进,孩子优秀的比例反而更大一些。
就像子祺,他比一般儿童更开朗通透,他兴趣广泛,心智成熟,一个人玩游戏也能玩得不亦乐乎。看我经常闷在家里,偶尔会劝:“妈妈你若是寂寞,不妨试试找个人结婚。”我笑得打跌。
某一天接到许一周的电话,说要感谢我对他家棉棉的照顾。见面时,他主动介绍自己:“许一周,商人,单身。我家棉棉很敬佩你。”言语简洁,衣衫搭配妥帖,笑得很好看。言语有度的男人很难得,我不由莞尔。就这样认识了。
许一周十分知情知趣,认识的第一个月开始请吃饭,第二个月送花,第三个月看电影。第四个月表白送礼物,正式交往。一切按部就班,有条不紊。
我的工作除了语文教学、心理辅导,偶尔也做艺术辅助。学校要出节目,以备年末地方电视台筛选录制,安排许棉棉领舞,天天排练。到了学校彩排时期,请了专业老师做背景音乐,我负责协调统筹。这样和许棉棉相处的时间更多,或许是心理负担减少,许棉棉日渐开朗,愿意和我说的话也更多。
其实我是真的忙,工作和带娃已经消耗我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,从战略上讲,这才是人生有决定意义的两件大事。这几年,我实实在在体会到了心有余而力不足的感受。所有多余的时间都留给子祺,能够挤出时间偶尔约会,也需要提前安排好久。一句话:有些人光是活着就已经十分艰难了,然而你只看到她外表的光鲜。至于感情生活,已经算是奢侈品。
难得的是许一周从来都是提前预约,妥善安排,让人如沐春风,找不出借口推却。我很惊讶,离异带孩的女人什么时候也受到如此礼遇,连同办公室的张自立都有些不服气:“林老师,我们追女孩子的时候,也没有这么烦琐。”
张自立一向自诩单身贵族,三十出头还不结婚,女伴当然是少不了的。可是教书的男子,在身价尚可的优质女性面前,书卷气有余,背后实力到底不足,人家不肯低就,他也不肯将就,就不免耽搁了下来。男人也想找个富贵双全的婚姻对象,有优越的家境打底,少了柴米油盐的纷扰,互相提携,良辰美眷,多好。当然,他不肯承认。
许一周到底是成熟男人,每一次出现都恰到好处,并没有对我有过多打扰。也可能是我和他都忙,默契地把约会排序到最末,成年人实属不易,总是要先生存,再生活。我赞成这种行为模式。
张自立一开始还指手画脚,最后服气地闭了嘴。大约想起自己的小家子气,有些讪讪。他到底年轻,未必耐烦对女伴都如此绅士,可以做到次次妥帖,看他对某些女子敷衍,我们经常嘲笑他:“你对女伴的样子,就是你自己的样子!”
所以许一周这样周到,我不多言语,但心里不是不感激的。在此期间,许棉棉和我交流更多,有时向我请教问题,有时撒个娇,有时甚至央求我请她吃顿饭,或者跑到我家里睡个午觉,娇憨至极。我高兴的是,她似乎不反感我,我对她更不用说,自然是爱屋及乌。
和许棉棉相处是十分容易的事情,然而,许一周似乎忙碌起来。学期结束的时候,许一周的电话逐渐稀少,后来渐无。我困惑,但并不追问,因为我也忙得不可开交,自己要健身、读书,还要陪子祺上兴趣班,无暇研究许一周消失的真相。何况人本来就不必执着于真相,真相往往比你想象的更不堪。
回想起整段过程,看起来像套路,又不像。看起来那样沉稳的男人……?我有疑问,也只好埋头工作,保持沉默。
某一天,突然又接到许一周的电话:“林老师,成年人的事情自有道理,何必和一个小女孩过不去?”我一头雾水。
我问:“有什么问题?”
他冷笑:“电视台节目录制最后棉棉的领舞被换下来了,林老师是不是应该给个解释?”我还真不清楚状况。我不是专业教师,节目筛选以后的完善都是刘监制负责。
我沉住气:“我问问。”
我接通刘监制的电话,他回答:“是电视台录制前一周许棉棉腿跌伤,我们临时换了领舞。怎么,林老师你不知道?”
我确实不清楚,许棉棉没有对我说。可是许一周为什么也不知道?我心平气和地向他解释。
许一周大怒:“胡说,棉棉身体健康得很,她妈妈最近回来了,这段时间我和她妈妈天天一起接送,如果腿跌伤,我们怎么可能不知道?”他突然噤声。啊,原来如此。难怪我会被淘汰出局。真是一记闷棍。
我只好去问许棉棉。她支支吾吾良久才说:“是我故意说谎,让出了领舞。我爸希望我受到你的特殊照顾,但他辜负了你,我不想让他得逞,好给你出出气。”真是孩子气,她的领舞地位本来也是凭本事挣来的。
许一周对我真不真心,原本我该看得出来。单亲父亲的难处,事业和孩子,鱼与熊掌,我比谁都清楚,我和他的女儿相处融洽,是能让他解决后顾之忧的一件好事,利人利己,未尝不可,我愿意接受这种利益相关带来的长久。
可是男人对女人,分明应该是另一种感情,我何尝不懂。有时交织在一起,我也有些分不清,他是因为许棉棉才会接近我,又或许只是因为我是我。他们说有疑心的女人是不自信的女人,咦,面对感情问题,上帝也说不清楚,何况我也不过是个平常的小女子。我会原谅我自己。
我也不怪许一周。他再老谋深算,也只是某人之父,有再多的商业手腕,也有处理失当的时候。相比孩子的亲母,我不过是他退而求其次的选项。妻子不在的时候,他也同样会焦虑子女的教育问题,这是他的软肋,而我,不过是他暂时用来安抚孩子、解除焦虑的替补。如今他前妻回归,我自然要退居幕后。
我拨他电话:“你不必怀疑我的职业操守,在认识你之前,我和许棉棉就私交甚好,这是基于彼此欣赏带来的感情。这之后,你也不必担心许棉棉受到的照顾与之前有什么不同。”不管怎么说,这女孩比他父亲懂事。他会不会为此感到羞惭,对我来说,一点也不重要。一个人伤害了你,是不是存心都不可原谅。
他沉默良久,气馁地说:“我以为都是成年人,分分合合也正常,你应该不会计较。”哈,我处事大方,温良恭俭让,不代表我不会受伤。
“当然,那只是你‘以为’,就和我‘以为’我们彼此了解一样。你看,我们之间这么大的误解,没有交集才是正常的。再见。”
“这么说,是我伤害了你?”他喃喃道。
“错,”我纠正他,“是侮辱了我。”正常的男女感情才叫伤害,他想给自己正衣冠,没那么容易。
办公室里,我拿出吸管喝着可乐出神。张自立说:“我们都看出来许一周动机不纯,只有你不知道。”
“那为什么不提醒我?”我叹气。
他摸摸脑袋为难地说:“你说你要帮帮那个女生,我们怎么好阻拦你?”
对,有这么回事,我想起来,我是说过。真是旁观者清。我把头埋起来,你看,分明是我自找的,还怎么怨天尤人。
在感情这件外人看不懂的事情上,谁也不是无辜,就算对方全错,也是我当初的判断有问题。这一点必须承认。都说为人处世最佳策略是“一报还一报”,我还可以多宽容三分,一报只还十分之七报。第一分如若初见,第二分顾念旧情,第三分仁至义尽。
张自立十分八卦:“要不要出去散散心,我请客。”当然不必。这年头,谁还会因为个人感情问题影响工作,想多了。
我想了想,说:“他有他的难处。”
“难得你这么豁达,”他挠头,发牢骚,“我遇到的小姑娘们似乎比较爱计较。”
我扮鬼脸:“彼此彼此,你也爱计较。”我说的是实话,不然他怎么会高不成低不就,成就一段婚姻,除了爱就是妥协。当然,不随便结婚是成年人的基本准则,这一点我赞同他的犹豫。买件新衣尚且货比三家,何况陪伴一生的良人。我希望他们最终修炼得成熟稳重,三思而行,不必同我一样走弯路。
有没有委屈的时候?自然也有。社会对单身女子或有或无的恶意,一般人无法想象。肉眼可见弱势的时候,有人欺侮,也有人同情,好不容易挣扎着站起来,貌似成了励志典型,又有人愤愤不平,仿佛倒下永远爬不起来才是乐见其成的常态。是不是没有同情心?非也。他希望你过得好,但不希望你过得比他好。
但是,依然无妨,功不唐捐,玉汝于成。
为啥这样想得开?呃,打个比方说:就算花店不开了,花也要继续开呀。
九
南柯一梦,当及时翻篇。当晚收拾好行李,我和子祺住进了酒店。沈家惟略挽留一次,就不再坚持。很明显我和子祺的出现影响了他正在进行的感情。做人要有界限感,这一点我还是明白的。只是对子祺终归是有歉意。我试图找点话题哄他开心。他倒是毫不在意的样子,靠在我身上,让我给他讲小时候的事。
他问:“妈妈,我小时候是不是又聪明又可爱?”“嗯嗯嗯”,我直点头。
“难怪你要抢着留我在身边。”他得意扬扬。
我拍他一巴掌,笑:“咦,还真以为自己多重要,真像地主家的傻儿子!”他撇撇嘴,无趣地走开。
啊,我立刻后悔,他明明是想哄我开心,难得这样乐观豁达,我也不需要彰显母爱无私,为何偏偏逞口舌之快,伤他的心?一个人笑着说悲伤的事情,是因为他还没有力量去面对这事情带给他的悲伤。这是他的防御机制,也是他的仁慈。
所以你觉得有的人说话伤人是由于情商低?错了,只是懒得尊重你,他对重要的人不是这样。我后知后觉,明白得这样迟,幸好终究还是明白了。
三岁的时候给他报了拉丁舞,学期末汇报课上,其他人跳得有板有眼,节奏踩得非常准,唯独他在边上扭来扭去——一个点都没踩上。舞蹈老师挺不好意思,特意给我道歉。没关系,咱先回去,时机未到,总要有时间试错。
他四岁开始识简谱,五岁学钢琴,现在终于可以视唱,五线谱比我还熟练一点儿。我十五岁才了解节奏这回事,当时不会喊体育口令还被老师罚,十五岁半就成了班上钢琴弹得最好的那个。三十岁开始学中三,常常踩人脚,没人愿意做我的舞伴,半年后就成了做示范动作的领舞,没啥诀窍,勤学苦练,时机到了,功到自然成。
平时我们在书房里看书,他做作业的时候,我就在一旁备课,偶有问题指点一下下,绝不多言。有时我们好几个小时待在同一个房间,也不说一个字,安静思考才是学习的最佳方式。
这便是子祺的童年,缺席了沈家惟的童年,也还是一样长大的童年。时间一天天过去,每一天都相同,也每一天都不同。
沉住气,莫着急。我和子祺,都有很长的路要走。无妨,路虽远,行者必至。
接受成长,也接受所有的不欢而散。毕竟人这个物种呢,长期让人失望是真的,但从没让人绝望过。
第二天一早,我带着子祺回家,沈家惟来送我们。对这种礼貌性的应酬,我一向很配合,也就没有反对。去车站的路上,他伸过手想要抱孩子,子祺扭过身子,躲在我怀里,眼里写着几个字:我们不熟。
的确,他们不熟,虽然他们是无可否认的血亲,但即使血亲,若是一年只见两次面,每次不超过十个小时,而且这短暂的相处还偶尔会不愉快,最后两人的关系只能止步于陌生。
和孩子相比,他大概觉得还是和我比较熟,于是来牵我的手,我愣了一秒钟,没反对。
所谓貌合神离,就如我们这般,大街上看到的一家三口,孩子无辜的眼神,男的无公害的表情,女的没心没肺的样子。其实你根本无法知道,他们的内心是怎样的翻江倒海,他们的背后有多少悲欢离合。
生活,有时也是演戏。只不过有时是演给自己看,有时是演给别人看。我下意识地看了看天空,阳光明媚,很像三年前的某一天,我抱着子祺离开法院大门的日子,那一天,也是晴空万里无云。
一入法院深似海,从此良人是路人。
现在,路人甲正牵着我的手。出于礼貌,对于这种社交性质的牵手,我没有立马反对,但心里开始数数。
一、二、三。三秒钟后,我以换个姿势抱孩子为由,把手抽了出来。他也没有再坚持。冷场好像不太像话,至少对不起这全家福的景象,所以我还是笑了笑。
我转移话题:“请你有时间多给孩子打电话,多和孩子说说话。”
他很不屑:“跟他说话,他听得懂吗?有什么好说的!”一言一语之间,顿觉我和他之间的鸿沟有如千万里。在我眼里聪明乖巧可爱至极的子祺,我都是把他当小男子汉培养的,一向尊重他;而在他父亲眼里,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,连交流都不屑。
我怜悯地看他一眼,也许终其一生,这个男人,对这世上最可贵的生命,始终都学不会尊重二字。
我没有跟他讲道理,所以也就没有告诉他,为什么应该和孩子多交流。因为有些道理,只能跟懂道理的人讲才有用。没什么好说的了,我也就干脆不说了。
每次我不说话的时候,他就很满意。在他看来,我不说话,就表示向他低了头。只是他永远也不明白,我就是这样一步步退让,直到和他无话可说。
我闭了嘴,他很满意地看着我:“我现在房子有了,收入不低,又没什么负担,要不我们重新凑合下?”
我望着他,一字一顿:“我不凑合。”
从离开你的那一天起,我就决定,我的下半辈子,绝不凑合。
回家的旅途漫漫,我距离他的城市越来越远。在客车如同摇篮的颠簸下,子祺在我怀里渐生睡意。我抱着他,任笑意满盈。他是我昂首挺胸大步向前的底气,也是我自由呼吸的空气。出围城也好,进小城也罢,不过是为博他真心微笑,一世安好。人生快意至此,别无他求。
这样的人生或许不算圆满,但是,有什么关系呢?我又不是过得不幸福。
十
周末,和子祺例行打扫卫生。找了件十多年前的短衫来穿,七分袖,一字领,款式做工都精良,只是光泽度差一点,穿上身居然挺好看。这说明两个问题:一是十多年前我挑拣衣衫的眼光就不俗,二是我现在的体重又恢复到少女时代。
如何不用痛苦节食就可保持身材?开心的时候想吃就吃,人生得意须尽欢;难过的时候不想吃就不吃,趁机轻松减个肥。不和自己过不去,是做人的底线。
娟姐带骏怡过来串门,带的衣服多得奇怪,有两套连吊牌也没有剪,一看就是新款。我笑着问:“花这钱做什么,骏怡穿不了的衣服带几件,也就够闪瞎我这钛合金狗眼。”
娟姐说:“不是我挥霍无度,骏怡是过敏体质,只有这种面料不影响皮肤。我又忙得脚不沾地,哪有时间挑衣服鞋袜,所以一直就穿这个牌子。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家奢靡浪费。”原来如此,家家有本难念的经。
娟姐低声道:“听说上次那件衣服子祺不喜欢?以后咱们在孩子面前还是小心点,免得让他触景生情。”我连连摇头。子祺和沈家惟之间的问题迟早要面对,那件衣服甚至连导火索都算不上。我为我的执着买单,愿赌服输。老妈也太八卦,这等事情也要念叨出来,真是在娟姐面前毫不见外。
娟姐说:“你别怪阿姨多嘴,都是关心你。”我当然明白。
一个人带娃的日子并不好过,现代社会对女人的要求如此之高,不仅要上得厅堂下得厨房,职场的打拼丝毫不能疏忽,孩子也需要格外精心地陪伴。到如今,我还能乐不思蜀四处旅游,自然是我身后有老爸老妈这两座靠山。可以说,我的生活远远强于平庸婚姻中的女性,谁能不爱这种生活呢,充满活力与激情,仿佛每一天都在少女时代。另一方面,我也必须承认,成年人的每一次云淡风轻,都有人替她负重前行。
娟姐也一样。看起来人前风光,每天照样连轴转,事业家庭样样亲自出马,毫不含糊。要维持现有阶层,也不是说说而已,坐享其成的童话已绝迹。正应了一句话:富人在努力,穷人在享福。
我问:“你这么拼命,一定很辛苦吧!”
娟姐幽默地答道:“别人都关心我飞得高不高,只有你关心我累不累。”
我当然知道她的辛苦,身为女人,职场和家庭难以兼顾,哪一个不是拼了命尽心竭力。
娟姐静默片刻,轻声问:“不知道阿晨和燕子过得如何?会不会也是中年油腻一身疲惫?”阿晨和燕子是我和娟姐情窦初开时的小秘密,也是我们共同的青梅竹马,阿晨是我当年那位“同桌的你”,燕子和娟姐同一个小院长大,两小无猜。大家彼此也曾有深深浅浅的好感,奈何为了前程各奔东西。
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
都说经常怀念过去,是因为现状太过不堪乏善可陈。我对现状没有任何不满,但常常夜里醒来,梦痕犹在。很多年来在梦里,阿晨的容颜未曾改变,仍是当年的翩翩少年。
当年我们一起背书一起刷题,傻傻地相视而笑的样子,大概是我们之间唯一的旖旎风光。有多少年了?二十年,多么恐怖的数字。我从来没有想过,有某段记忆能以二十年来计算。看来,我们真的老了。二十年来,我们见面的机会屈指可数。前十年,因为前程未卜;后十年,因为世事变迁。他们说,阿晨娶了文学专业的才女为妻,是因为被我影响到他的审美观。我笑了。无论如何,这并不是坏事。他们说,阿晨很敬重他的妻。我相信。因为只要谈起她,阿晨必定称“我太太”,多么幸福的女子。
娟姐取笑地问我:要不要见一见阿晨?保证你断了所有念想。
啊,不不,我才不见。何况,我又没有念想。我只是无比怀念那样不染尘埃的初恋和纯净如水的情怀。他们说,我是不肯长大的女子,时光或静止,或回转,都不能抹杀那一种天真。
因为我们忠于自己的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