妻子把我关地下室,让两个中年妇女折磨我,四年后,把我放出来了
发布时间:2025-08-15 13:03 浏览量:2
1
那把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,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。
生涩,缓慢,带着一种金属对金属的、无可奈何的妥协。
我正靠在墙角,数着墙壁上的一道裂缝。那道裂缝像一条干涸的河床,从我视线齐平的地方,蜿蜒着爬向天花板的角落。四年,我每天都看它,它几乎成了我的一部分。
咔哒。
锁芯转动了。
我没有动。我的身体已经习惯了这种近乎凝固的状态。肌肉忘了如何快速响应,像一汪很久没有流动的死水。
门轴发出悠长的呻吟,一道光,像一把锋利的、烧得滚烫的刀,直直地切了进来。
我下意识地抬起手臂,挡在眼前。
光线穿过我手臂和小臂之间的缝隙,又从我指缝间漏进来,在我的视网膜上烙下斑驳的光斑。灼热,刺痛。
我听见脚步声。
不是那两个女人的。她们的脚步声是规律的,像节拍器,一步,再一步,永远是同样的力度,同样的间隔。这脚步声不一样,有些迟疑,带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声。
是她。
我慢慢放下手臂,努力睁开眼睛,适应那道光。
她就站在门口,背着光,像一个被光芒镶了边的黑色剪影。我看不清她的脸,只能看到她身形的轮廓。和四年前相比,似乎没有太大变化。
「出来吧。」她的声音说。
很平静。就像四年前,她对我说「进去吧」的时候一样。
我试着站起来。
膝盖先是传来一阵尖锐的,像是被针扎一样的感觉,然后是整条腿的酸麻。我扶着墙,身体的每一块骨头都在抱怨,发出细微的、抗议的声响。
我花了很长时间,才终于直立起来。
地下室的空气,是熟悉的味道。潮湿的泥土味,一点点霉味,还有常年不变的消毒水的气息。这三种味道混合在一起,构成了我过去一千四百六十天的全部嗅觉记忆。
现在,从门外,飘进来一丝完全不同的气味。
是……饭菜的香气。
很淡,但很清晰。有米饭的甜,还有某种油脂被加热后特有的焦香。
我的胃,那个几乎已经丧失了所有主动功能的器官,突然抽动了一下。
我一步一步,走向那道光。
每一步都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,发出空洞的回响。我的脚已经习惯了这种感觉。坚硬,冰冷,不容置疑。
当我终于跨出那道门槛时,我感觉自己像是从水里被捞出来,全身的毛孔都在瞬间张开,贪婪地呼吸着外面截然不同的空气。
温暖,干燥。带着阳光的味道。
我眯着眼,看到了客厅。
还是那个客厅。米色的沙发,胡桃木的茶几,墙上挂着我们结婚时的那幅油画。画上的我们笑得很灿烂,背景是金色的向日葵花田。
一切都和我记忆里的一模一样,只是……太亮了。
所有的颜色都过于饱满,过于鲜艳,像一幅曝光过度的照片,刺得我眼睛生疼。
她关上了我身后的那扇门。
咔哒。
又是一声锁响,但这次,我站在了外面。
她走到厨房,从电饭煲里盛出一碗饭,又夹了些菜,放在餐桌上。
「先吃饭。」她说,依旧没有看我。
我走到餐桌旁,拉开椅子。椅子的触感是温润的木头,和我坐了四年的冰冷地面完全不同。我坐下的时候,甚至能感觉到椅子表面那细腻的纹理。
一碗白米饭。一盘青椒炒肉丝。一碟凉拌黄瓜。
我拿起筷子。
这双筷子很重,是红木的,顶端还镶着银。我花了好几秒钟,才重新掌握如何用手指驾驭它们。我的手指关节有些僵硬,像生了锈的零件。
我夹起一根青椒,放进嘴里。
一股复杂的味道在舌尖上炸开。青椒的清香,肉丝的咸鲜,酱油的醇厚,还有一丝……辣。
我的味蕾像是被瞬间唤醒了,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,在颤抖。
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。
不是因为难过,也不是因为喜悦。只是一种纯粹的生理反应。我的身体,在用它自己的方式,表达着对这久违的、丰富的刺激的感受。
我没有擦,就那么任由它流着。
我一口一口地吃着,非常慢。我想要记住每一种味道,每一种口感。米饭的软糯,肉丝的嚼劲,黄瓜的爽脆。
她就坐在我对面,静静地看着我。
阳光从窗外照进来,落在她的脸上。我终于看清了她的脸。
她的眼角,多了几条细细的纹路。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着,有几根碎发垂在耳边。她穿着一件很普通的灰色居家服,领口有些松了。
她看起来有些疲惫,但眼神很平静。就像在看一个……熟悉的陌生人。
一顿饭,我吃了半个小时。
吃完后,我把碗筷放进厨房的水槽。水龙头里流出的温水,冲刷着我的手。这种感觉也很新奇。
她递给我一套衣服。
「去洗个澡吧。你的房间,还是老样子。」
我接过衣服。棉质的,很柔软。
我走向浴室。每一步,脚下的木地板都发出温和的「咯吱」声。我路过客厅的穿衣镜,下意识地看了一眼。
镜子里的人,让我停下了脚步。
那是一个男人。很高,很瘦,瘦得几乎脱了形。颧骨高高地凸出来,眼窝深陷。他的头发很长,乱糟糟地披在肩上,胡子也长得不成样子,几乎遮住了半张脸。
他的皮肤是一种不健康的、苍白的颜色,像是常年不见阳光的植物。
只有那双眼睛……
那双眼睛里,什么都没有。像两口幽深的、枯涸的井。
我看着他。他也看着我。
我们对视了很久。
我才意识到,那个男人,是我。
2
浴室里的水汽,温暖而潮湿,包裹着我的每一寸皮肤。
我站在花洒下,热水从头顶冲刷下来,带走我身上的污垢,也仿佛带走了那股根深蒂固的、属于地下室的气味。
我用新买的剃须刀,一点一点刮掉脸上的胡子。泡沫下,露出的皮肤苍白得吓人。下巴的线条,比我记忆中要锋利得多。
镜子里的那张脸,慢慢变得清晰,也慢慢变得陌生。
洗完澡,换上干净的衣服,我感觉自己轻了许多。仿佛卸下了一层厚重的、无形的壳。
我回到我的房间。
或者说,曾经是我的房间。
书桌,书架,单人床。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。书架上的书,按照作者姓氏的字母顺序排列着。桌上的电脑,屏幕上贴着一张便利贴,上面是我自己写的字:「周五前完成项目报告。」
字迹很熟悉。
我伸出手,想去触摸那张便利贴,指尖却在半空中停住了。
那张便利贴的边缘已经有些微微卷起,颜色也泛黄了。
是啊。已经过去了四年。
四个周五。二百多个周五。
我拉开窗帘。
窗外,是小区的花园。几棵高大的香樟树,枝叶繁茂。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。有几个孩子在草坪上追逐打闹,笑声像银铃一样,远远地传过来。
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。
和我隔着一扇玻璃,也隔着一千四百六十个日夜。
我在床边坐下。床垫很软,陷下去一个舒适的弧度。这让我有些不习惯。我的背脊已经习惯了坚硬的地面,任何柔软的承托,都让它感到一种不适的、被冒犯的紧张。
我就那么坐着,看着窗外,直到太阳西斜,光线变得柔和,把整个房间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橘黄色。
她没有再来打扰我。
我也没有出去。
这个几十平米的房间,对我来说,已经是一个足够广阔的新世界。
晚上,她敲了敲门,把晚餐放在门口。
「我放在门口了。」她说。
「好。」我回答。
声音干涩,像很久没有说过话。
我打开门,走廊里空无一人。一个托盘放在地上,和中午一样的三件套:饭,菜,汤。
我端回房间,坐在书桌前,慢慢地吃。
吃完后,我没有开灯。
我就坐在黑暗里,听着窗外的声音。风声,虫鸣声,远处偶尔传来的汽车驶过的声音。
这些声音,在过去四年里,是我最渴望的东西。
那时,在地下室,我能听到的,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和呼吸,头顶天花板传来的脚步声,还有那两个女人固定时间送饭时,铁盘放在水泥地上的、清脆的碰撞声。
那两个女人。
我到现在,都记不清她们的长相。
她们总是穿着灰色的、类似工作服的衣服,戴着口罩和帽子,只露出一双眼睛。
她们的眼睛,也和她们的脚步声一样,没有任何情绪。
每天早上七点,门会被打开。其中一个女人会送来早餐。一个馒头,一碗白粥,一碟咸菜。
她会把铁盘放在地上,然后退出去,关上门。
中午十二点。另一个女人会送来午餐。一碗米饭,一份水煮的青菜。没有油,没有盐,只有食物本身最原始的味道。
晚上七点,是晚餐。和午餐一样。
她们从不和我说话。
我试过和她们交流。
「你们是谁?」
「为什么要关着我?」
「是她让你们来的吗?」
她们从不回答。只是沉默地做着她们该做的事,然后离开。
有一次,我试图抓住其中一个女人的手腕。
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,眼神里没有惊慌,也没有愤怒。然后,另一个女人走了进来。她们俩一左一右,架住我的胳膊。
她们的力气很大,大得不像这个年纪的女人。
她们没有打我,也没有骂我。只是把我按在墙上,直到我放弃挣扎。然后,她们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,转身离开。
从那以后,她们送饭时,总是一个人站在门口,另一个人站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。像是一种无声的警告。
我后来也想过,她们也许不是两个不同的人。也许,她们只是同一个人,在不同的时间,扮演着不同的角色。
她们是我的时间。我的钟摆。
她们的出现,意味着一天的开始,正午,和结束。
除了送饭,她们每天还会做一件事。
下午三点,门会再次打开。
她们会带进来一个录音机,很老式的那种。然后按下播放键。
录音机里,会传出各种各样的声音。
有时是海浪的声音。一遍又一遍,不知疲倦地拍打着海岸。
有时是森林里的鸟叫。叽叽喳喳,清脆悦耳。
有时是古典音乐。巴赫,莫扎特,贝多芬。那些我曾经很熟悉的旋律。
还有时,是一些人的讲课录音。哲学,历史,心理学。声音平静,语速平缓。
她们会把录音机放在房间中央,然后离开。一个小时后,再回来取走。
这就是我每天的「娱乐」。
一开始,我抗拒这些声音。我用手捂住耳朵,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咆哮。
但地下室太安静了。任何一点声音,都会被无限放大,钻进你的耳朵,钻进你的脑子里。
慢慢地,我不再抗拒。
我开始听。
我听海浪的声音,想象着自己站在沙滩上,咸湿的海风吹过我的脸。
我听鸟叫的声音,想象着自己走在林间小道上,阳光透过树叶洒在我身上。
我听那些讲课录音,努力去理解那些复杂的概念和理论。
这些声音,成了我和外部世界唯一的联系。它们像一根纤细的蛛丝,把我从彻底的、无边无际的沉寂中,拉了回来。
它们让我,没有疯掉。
现在,我坐在这个真实的、充满了各种声音的房间里,反而觉得有些不真实。
我走到窗边,推开窗户。
晚风吹了进来,带着一丝凉意。
我深吸一口气。空气里有青草的味道,有泥土的味道,还有邻居家厨房里飘出的、炖肉的香气。
真好闻。
我把手伸出窗外,感受着风从我指间流过。
自由。
这个词,在我的脑海里,第一次有了如此具体的、可以被感官捕捉到的形状。
3
第二天早上,我醒得很早。
生物钟,或者说,被那两个女人重塑的生物钟,在清晨六点五十九分,准时把我唤醒。
我睁开眼,看着天花板。白色的,很干净。
有一瞬间的恍惚。我以为自己还在地下室,等着七点钟那声清脆的铁盘落地的声音。
但没有。
房间里很安静。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、早起鸟儿的鸣叫。
我起床,叠好被子。被子很软,叠起来的手感和地下室那床又冷又硬的薄被完全不同。
我走到客厅。
她已经起来了,正在厨房里准备早餐。
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,黑色的长裤,头发利落地扎成一个马尾。看样子,是准备去上班。
我记得,她是一家建筑设计公司的项目总监。一个很需要逻辑和条理的工作。
她看到我,只是点了点头。
「洗漱一下,准备吃早饭。」
她的语气,就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有发生过。就像我只是出了一趟差,今天刚刚回来。
早餐是三明治和牛奶。
她做的三明治,会把面包的四边都切掉,只留下最柔软的部分。中间夹着煎蛋,生菜,还有一片芝士。
这个习惯,从我们刚认识的时候就有了。
我小口地吃着,品尝着每一种食材混合在一起的味道。
她坐在我对面,一边喝着牛奶,一边翻看着手机上的新闻。
阳光透过落地窗照进来,落在我们之间的餐桌上,投下一道明亮的光带。
「我今天会很晚回来。」她放下手机,说。「晚饭你自己解决。冰箱里有食材。或者,你也可以叫外卖。」
外卖。
这个词,对我来说,像上个世纪的古董一样遥远。
「你的手机和钱包,在书房的抽屉里。」她又补充了一句,然后站起身,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。
「我走了。」
她走到玄关,换上高跟鞋。
高跟鞋踩在地板上,发出清脆的「嗒、嗒」声。
门开了,又关上。
整个房子,瞬间安静下来。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我慢慢地吃完最后一口三明治,喝掉杯子里的牛奶。
然后,我去了书房。
书房就是我昨晚待的那个房间。我拉开书桌的第一个抽屉。
我的手机和钱包,静静地躺在里面。
我拿起手机。黑色的,很薄。是我出事之前,刚换的那一款。
我按下开机键。
屏幕亮了起来,显示出一个熟悉的logo,然后是充电的提示。四年了,它早就没电了。
我找到充电器,给它充上电。
然后,我打开钱包。
里面有我的身份证,几张银行卡,还有一些现金。现金的面额,都还是我熟悉的样子。
我抽出身份证。
照片上的我,穿着一件蓝色的衬衫,头发剪得很短,对着镜头,露出一丝有些拘谨的微笑。
照片上的那个人,看起来比镜子里的那个我,要年轻,也……要饱满得多。
我把身份证放回钱包。
手机充了一会儿电,终于开机了。
屏幕上,瞬间涌出无数的通知。
未接来电。短信。微信消息。各种APP的推送。
它们像一群被关了很久的、喧闹的鸟,争先恐后地从笼子里飞出来,在我眼前盘旋,鸣叫。
我有些不知所措。
我看着那些名字。
我的父母,我的朋友,我的同事……
最近的一个未接来电,显示在四年前的那个下午。
是我的一个同事打来的。
我记得,那天下午,我本来应该和他一起,去见一个很重要的客户。
然后呢?
然后,我接到了她的电话。
她说,家里水管爆了,让我赶紧回去一趟。
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焦急。我没有多想,就跟同事告了假,开车回了家。
我回到家,发现家里一切正常。没有漏水,也没有任何异样。
我给她打电话,她没有接。
我以为她是在跟我开玩笑。我有些生气,准备回公司。
就在我转身准备出门的时候,她从卧室里走了出来。
她手里,拿着一杯水。
「你回来了。」她说,脸上带着一种我看不懂的微笑。「喝口水吧。」
我没有怀疑。我接过水杯,一饮而尽。
水的味道,有些奇怪。带着一点苦涩。
然后……
然后我的意识,就开始变得模糊。
我最后的记忆,是我的身体变得很沉,很软,不受控制地倒在了沙发上。
我看到她慢慢地向我走来,脸上的笑容,在我的视野里,逐渐拉长,变形……
当我再次醒来时,我就已经在那个地下室里了。
手机的震动,把我的思绪拉了回来。
屏幕上,显示着「正在接收微信消息」。
无数条消息,像瀑布一样,在屏幕上滚动。
我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头像,那些充满了关心和疑问的文字。
「你去哪了?」
「怎么不回电话?」
「出什么事了吗?看到请回复!」
「我们报警了,但是……」
这些消息,都停留在三年前,两年前,一年前……
最新的消息,几乎没有了。
四年。
足够让所有人都慢慢地,习惯一个人的消失。
我关掉了手机。
我需要安静。
我走到阳台,拉开玻璃门。
一股热浪扑面而来。
原来,夏天已经到了。
我在阳台的藤椅上坐下。这个位置,可以俯瞰整个小区。
我看到穿着快递服的小哥,骑着电瓶车,在楼宇间穿梭。
我看到几个阿姨,提着刚买的菜,聚在树荫下聊天。
我看到一个年轻人,戴着耳机,一边慢跑,一边跟着节奏轻轻晃动身体。
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。
一个我被隔绝了四年的世界。
我突然有了一个念头。
我想出去走走。
我回到房间,从钱包里拿出一些现金,还有那张身份证。
我没有拿手机。
我走到玄关,打开鞋柜。
我的鞋子,都整齐地摆在里面。皮鞋,运动鞋,休闲鞋。
鞋子上面,落了薄薄的一层灰。
我挑了一双最普通的运动鞋,穿上。
然后,我打开了那扇门。
楼道里的声控灯,应声而亮。
我走了出去,轻轻地带上了门。
4
外面的世界,比我想象中,要吵闹得多。
汽车的鸣笛声,商店里传出的音乐声,行人的交谈声……所有的声音混杂在一起,像一锅沸腾的粥,让我有些耳鸣。
阳光也很刺眼。
我沿着人行道,漫无目的地走着。
我看到路边的店铺,很多都换了新的招牌。我熟悉的那个报刊亭,已经变成了一家奶茶店。门口排着长队,大多是年轻的面孔。
我看到街上的人们,几乎每个人都低着头,看着手里的手机。他们的脸上,映着屏幕发出的、冷白色的光。
我看到路边停着一排排颜色鲜艳的自行车,车身上印着不同的logo。有人用手机扫一下车上的二维码,锁就自动弹开了。
一切都让我感到新奇,又感到疏离。
我像一个误入未来世界的古代人,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,努力不让自己显得格格不入。
我走进了一家超市。
超市里的冷气很足。琳琅满目的商品,整齐地排列在货架上,像等待检阅的士兵。
我推着一辆购物车,在货架之间缓缓地走着。
我看到了各种各样我没见过的零食包装,五颜六色,奇形怪状。
我看到了饮料区,摆放着几十种不同口味的苏打水和果汁。
我走到了生鲜区。
那里,摆放着一个巨大的玻璃水箱。水箱里,游着几条鱼。
我停下脚步,看着它们。
它们在那个有限的空间里,一遍又一遍地,重复着同样的游动轨迹。从这头,到那头。再从那头,到这头。
它们的眼睛,呆滞地睁着。嘴巴一张一合,吐出一串串细小的气泡。
我突然觉得,它们和我,有些像。
我们都被关在一个透明的、或者不透明的盒子里。
我们以为我们在游动,在生活。
但其实,我们只是在原地打转。
一个穿着超市工作服的大叔,走了过来。
「先生,要买鱼吗?今天的鲈鱼很新鲜。」
我回过神来。
「不,不了。我只是看看。」我说。
我推着空空如也的购物车,离开了超市。
我又在街上走了很久。
走到腿脚都开始发酸。
我找了一个公园的长椅,坐了下来。
公园里,有很多老人。他们在下棋,在打太极,在拉二胡。
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奶奶,坐在我旁边的长椅上,手里拿着一个收音机,正在听戏。
咿咿呀呀的唱腔,伴着京胡的旋律,在空气中飘荡。
我突然想起了地下室里的那个录音机。
那些海浪,那些鸟鸣,那些古典乐。
它们是真实的吗?
还是说,它们也和这戏曲一样,只是被记录下来,然后又被播放出来的、过去的影子?
太阳渐渐落山了。
天边的云,被染成了绚烂的红色。
我该回家了。
我站起身,凭着模糊的记忆,往家的方向走。
走到小区门口的时候,我看到她了。
她的车,就停在路边。她没有下车,只是坐在驾驶座上,静静地看着我。
我走到车窗前。
她摇下车窗。
「上车吧。」她说。
我拉开车门,坐了进去。
车里的空调开着,很凉快。空气中,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香水味。是她惯用的那款,栀子花的味道。
她发动了车子,却没有往家的方向开。
「去哪?」我问。
「去一个地方。」她说。
车子在城市的街道上穿行。窗外的霓虹灯,一盏一盏地亮了起来,像流动的、彩色的河。
我们一路无话。
最后,车子在一个看起来很偏僻的院子门口停了下来。
院子的铁门上,挂着一块小小的牌子。
牌子上写着:「静心疗养院」。
我的心,猛地沉了一下。
「下车吧。」她说。
她带着我,走进那扇铁门。
院子里很安静,种着很多花草。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,迎了上来。
他看起来五十多岁的年纪,戴着一副金丝眼镜,看起来很斯文。
「陈女士,你来了。」医生和她打招呼。
然后,他的目光,落在了我的身上。
他上下打量着我,眼神里带着一种专业的、审视的意味。
「他就是……?」医生问。
她点了点头。
「李医生,这是我先生。我们能……单独谈谈吗?」她说。
李医生看了我一眼,然后对她点了点头。
「当然。请跟我来。」
她跟着那个李医生,走进了旁边的一栋小楼。
我被独自留在了院子里。
夜风吹过,树叶沙沙作响。
疗养院?
她带我来这里做什么?
难道,她认为我病了?
难道,那四年的囚禁,在她看来,是一种……治疗?
一个荒唐的、令人不寒而栗的念头,在我脑海里,慢慢地成形。
我站在原地,感觉手脚冰凉。
过了大概半个小时,她才从那栋小楼里出来。
她的表情,和进去时一样,很平静。
「我们回去吧。」她说。
回去的路上,我终于忍不住,开口问她。
「那是什么地方?」
她握着方向盘,目视前方。
「一个朋友开的疗养院。」
「我们去那里做什么?」
她沉默了一下。
车子驶过一个路口,红灯亮起。她停下车。
她转过头,看着我。
这是今天,她第一次,真正地、认真地看着我。
她的眼睛里,映着窗外闪烁的霓虹。很亮,也很深。
「四年前,」她缓缓开口,声音很轻,「你病了。」
「病了?」我重复着这两个字。
「是的。」她说,「你变得……不像你了。你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不说一句话。你拒绝和任何人交流,包括我。你开始砸东西,伤害自己。」
她的声音很平静,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她无关的事实。
「我带你去看过很多医生。他们都说,你是重度抑郁,伴有狂躁倾向。他们给你开了各种各样的药。但是,你拒绝吃药。你把药都扔了。」
「有一次,」她顿了顿,仿佛在回忆一个艰难的场景,「你半夜跑了出去。我找到你的时候,你正站在跨江大桥的栏杆上。风很大,你随时都可能掉下去。」
「我求你下来。你看着我,眼神很陌生。你说,你不想活了。」
绿灯亮了。她重新发动车子。
「我不能让你死。」她说,声音里,终于有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。「我也不能,把你送到那些精神病院里去。我知道,你不会喜欢那里的。」
「所以,我为你,造了一个『盒子』。」
「一个绝对安全,绝对安静的盒子。在那里,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刺激你,伤害你。」
「那两个女人,」她继续说,「是专业的护工。我请她们来,照顾你的饮食起居。那个录音机里的声音,是李医生建议的。他说,那是声音疗法,可以帮助你平复情绪。」
「我每天,都会通过地下室的监控,看你。」
「我看着你,从一开始的狂躁,愤怒,到后来的平静,麻木。」
「我看着你,一坐就是一天。」
「李医生说,这是一个好现象。这说明,你的内心,正在慢慢地,恢复秩序。」
「四年。李医生说,一个疗程,需要四年。」
「现在,四年过去了。疗程结束了。」
她把车停在了家楼下。
她熄了火,车里陷入一片寂静。
我看着她。看着这个我曾经以为,最了解我的女人。
我的脑子里,一片空白。
抑郁?狂躁?站在大桥上?
我努力地,在我的记忆里,搜索着这些画面的碎片。
但是,没有。
我的记忆,清晰地停留在那一天。
我接到她的电话,回到家,喝下那杯水……然后,就是地下室。
中间的那段记忆,像被人用橡皮,擦得干干净净。
一片空白。
「我不记得了。」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,干涩而沙哑。「我说的这些,我一点都不记得了。」
她看着我,眼神里,流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、复杂的情绪。
像是怜悯,又像是……悲伤。
「没关系。」她说,声音很轻,很柔。「不记得了,也好。」
「忘了,就代表,你好了。」
我没有再说话。
她也没有。
我们就这样,在车里,坐了很久。
直到车窗上,凝结起一层薄薄的雾气。
「上去吧。」她终于开口,打破了沉默。
我下了车,她跟在我身后。
回到家,她像往常一样,去洗澡。我则回到了我的房间。
我坐在书桌前,打开了那台尘封了四年的电脑。
开机很慢。
我输入了密码。
密码是正确的。
电脑桌面,还是我熟悉的样子。文件,文件夹,都整齐地排列着。
我点开了一个名为「工作日志」的文件夹。
里面,是我出事前,每天写的工作记录。
我点开了最后一个文档。
日期,是四年前的那个下午。
文档里,只有一行字。
「下午三点,与张总会面,商讨城南项目细节。」
没有了。
没有任何关于情绪,关于异常的记录。
我又点开了我的私人相册。
里面,有我和她的照片。旅游的,聚会的,日常的。
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。
照片上的我,每一张,都在笑。
有的笑得开怀,有的笑得腼腆。但没有一张,看起来像是「重度抑郁」。
我又打开了浏览器。
浏览记录里,最后搜索的几个词条,是「城南项目规划」「张总喜好」「最佳谈判策略」。
一切,都正常得不能再正常。
我的手,开始微微发抖。
如果,她说的是真的。
如果,我真的病了。
那为什么,我的所有数字痕迹里,都找不到一丝一毫的证据?
难道,我的病,只存在于她的描述里?
还是说……
有人,在我「生病」之后,清理了这一切?
我关掉电脑,靠在椅背上,闭上了眼睛。
我的脑子很乱。
两种截然不同的叙事,在我的脑海里,互相撕扯,碰撞。
一个是,我被我的妻子,无缘无故地,囚禁了四年。她是一个心思缜密的、冷酷的施虐者。
另一个是,我得了一场严重的精神疾病,我的妻子,用一种极端而偏执的方式,拯救了我。她是一个……伟大的、或者说可悲的守护者。
哪一个,才是真相?
或者说,有没有可能,这两个叙事,都只是真相的一部分?
我站起身,走到客厅。
她已经洗完澡,穿着睡衣,坐在沙发上看电视。
电视里,正在播放一个综艺节目。吵闹的音乐,夸张的笑声。
她看得很认真。
我走到她面前,挡住了电视。
她抬起头,看着我。
「我想看看,那个监控。」我说。
她的表情,没有丝毫变化。
「哪个监控?」
「地下室的那个。」我说,「你说过,你每天都会通过监控看我。我想看看那些录像。」
她沉默了。
电视里的笑声,还在继续,显得格外刺耳。
「录像,已经删了。」她过了很久,才缓缓开口。
「删了?」
「嗯。」她说,「疗程结束了,那些东西,留着也没用了。」
她的回答,无懈可击。
但我知道,她在说谎。
她的眼神,虽然依旧平静,但她的手,却不自觉地,攥紧了睡衣的衣角。
那是我和她在一起这么多年,观察出的、她紧张时下意识的小动作。
她在害怕。
她在害怕我,看到那些录像。
为什么?
那些录像里,到底有什么?
「好。」我说,没有再追问下去。
我转身,回了我的房间。
我知道,再问下去,也不会有结果。
我需要自己,去找到答案。
第二天,她照常去上班。
她走后,我开始在这个我熟悉又陌生的家里,进行一场迟到了四年的「探险」。
我检查了每一个房间,每一个角落。
我试图找到那个,她用来观看监控的设备。
我找遍了她的卧室,她的书房,甚至是储物间。
都没有。
这个房子,干净得,就像被人精心打扫过一样。所有可能泄露秘密的痕迹,都被抹去了。
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,我在她的床头柜最下层的抽屉里,发现了一个东西。
一个上了锁的、小小的铁盒子。
盒子是深蓝色的,上面没有任何花纹。锁也很普通,就是那种最常见的挂锁。
我试着晃了晃盒子,里面传来轻微的、纸张碰撞的声音。
我的心跳,开始加速。
直觉告诉我,答案,就在这个盒子里。
可是,我没有钥匙。
我把整个家又翻了一遍,也没有找到能打开这把锁的钥匙。
我坐在沙发上,看着那个铁盒子,陷入了沉思。
钥匙,会在哪里?
她会把这么重要的钥匙,放在哪里?
一个足够安全,又足够……出人意料的地方。
我的目光,不自觉地,又落在了那扇,通往地下室的门上。
一个念头,像闪电一样,划过我的脑海。
最危险的地方,就是最安全的地方。
她会不会把钥匙,藏在了那个我被关了四年的地方?
我走到那扇门前。
门是锁着的。
我没有钥匙。
我回到我的房间,从书桌的工具箱里,找到了一根回形针。
我把它掰直,将一端,小心翼翼地,插进了锁孔。
我不是专业的开锁匠。
我只是在很久以前,看过一部电影。电影里的主角,用一根回形-针,打开了一扇门。
我凭着模糊的记忆,在锁孔里,轻轻地,试探着,转动着。
时间,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我的额头上,渗出了细密的汗珠。
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。
「咔哒。」
一声轻微的、几乎微不可闻的声响。
锁,开了。
我握住门把手,深吸了一口气,然后,缓缓地,推开了那扇门。
一股熟悉的、混合着潮湿和消毒水的气味,扑面而来。
我打开手机的手电筒,光柱刺破了黑暗。
我顺着狭窄的楼梯,一步一步,走了下去。
地下室里,空空荡荡。
只有我睡了四年的那张薄薄的床垫,还留在墙角。
我用手电筒,仔细地,照着每一个角落,每一寸墙壁,每一块地砖。
我在寻找。
寻找任何可能藏着钥匙的地方。
墙角的裂缝。松动的地砖。天花板的通风口。
都没有。
这里,比楼上的房子,还要干净。
就像一个被彻底清空了的舞台。所有的道具,都被撤走了。只留下一个空旷的、沉默的空间。
难道,是我猜错了?
我站在地下室的中央,感到一阵失望。
就在我准备离开的时候,我的脚,好像踢到了什么东西。
我低下头,用手电筒照去。
是那个我用了四年的、不锈钢的饭碗。
它不知道什么时候,滚到了我的脚边。
碗是倒扣着的。
我弯下腰,把它捡了起来。
就在我拿起碗的那一刻,我看到了。
在碗原来所在的那块水泥地上,有一个小小的,用粉笔画的,箭头。
箭头,指向我身后的那面墙。
我的心,又一次,剧烈地跳动起来。
是那两个女人留下的吗?
还是……
我走到那面墙前,用手,仔细地,在那片区域,敲击着。
「叩、叩、叩。」
大部分地方,声音都很沉闷,很结实。
但是,在墙壁中间,偏下的一个位置。
「叩、叩。」
声音,是空的。
我找到了。
我用尽全身的力气,把那块活动的墙砖,抠了出来。
墙砖后面,是一个小小的、黑漆漆的洞。
我把手,伸了进去。
我的指尖,触碰到了一个冰冷的、坚硬的物体。
我把它,拿了出来。
那是一把小小的,银色的钥匙。
我拿着那把钥匙,回到了楼上。
我的手,一直在抖。
我把钥匙,插进了那个蓝色铁盒的锁孔里。
不大不小,刚刚好。
我轻轻一拧。
「咔哒。」
锁,开了。
我打开盒盖。
里面,没有我想象中的日记,或者信件。
只有一沓厚厚的、打印出来的A4纸。
还有一小瓶药。白色的瓶身,上面没有任何标签。
我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纸。
那是一份……病历。
姓名那一栏,是我的名字。
诊断结果那一栏,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字:「间歇性失忆症,伴有被害妄想症状」。
我一页一页地,往下翻。
里面,详细地记录了我的「病情」。
从四年前开始。
记录里写着,我会突然忘记一些事情,甚至忘记自己是谁。
我会把身边的人,都当成是想要伤害我的敌人。
我会无缘无故地,对她进行攻击。
记录里,还附上了几张照片。
照片上,是她手臂上,腿上,布满了淤青和抓痕的样子。
照片的背景,是我们家的卧室,客厅。
我看着那些照片,感觉胃里一阵翻江倒海。
这些,是我做的?
我,会伤害她?
我继续往下看。
病历的最后,是治疗方案。
方案的建议是:将患者,与所有可能引发其妄想的现实环境,进行彻底隔离。通过规律的作息,单调的饮食,和舒缓的声音,重塑其认知系统。
这个方案,听起来,是那么的专业,那么的……科学。
而方案的提出者,签名那一栏,赫然写着三个字:
李医生。
就是我前天晚上,在那个「静心疗养院」里,见到的那个男人。
所以,她说的是真的?
我真的,病了?
我拿起那瓶没有标签的药。
我拧开瓶盖,倒出了一粒。
白色的,小小的药片。
这就是,我「病」了的证据吗?
我坐在那里,呆了很久。
直到,我看到了压在所有文件最下面的一张纸。
那不是一份病历。
那是一份……保险合同。
一份巨额的人身意外伤害保险。
被保人,是我。
而受益人,是她。
合同的生效日期,是四年前。
就在我「生病」的前一个星期。
我的血,瞬间,凉了下去。
如果我「意外」死亡,她将获得一笔,足够让她下半辈子,衣食无忧的赔偿。
而一个重度的、有暴力倾向的精神病人,在一次「意外」中失足,或者自伤,是多么合情理的一件事。
我的脑海里,那两个互相撕扯的叙事,瞬间,崩塌了。
取而代之的,是一个更加清晰,也更加……冰冷的真相。
没有病。
或者说,所谓的「病」,从一开始,就是一场精心设计的骗局。
那份伪造的病历,那些她自己弄出来的伤痕,那个所谓的「李医生」,那个所谓的「疗养院」……
所有的一切,都是她为了那个最终目的,而铺设的道具。
她不是施虐者,也不是守护者。
她是一个……猎人。
而我,是她的猎物。
她花了四年的时间,来「驯养」我。
她把我关起来,剥夺我的尊严,我的思想,我的记忆。
她要的,不是我的死亡。
她要的,是我的「社会性死亡」。
她要让我,变成一个真正的、符合那份病历描述的「病人」。
一个听话的,麻木的,失去自我,完全被她掌控的「病人」。
然后,在某个合适的时机,让我「合理」地消失。
可是,为什么?
我们之间,到底发生了什么?
让她,要用这么极端,这么可怕的方式,来对待我?
我想不起来。
那段被抹去的记忆,像一堵密不透风的墙,挡住了所有的答案。
我把所有的文件,都装回了那个铁盒子里。
我把盒子,放回了原处。
然后,我拿起那瓶药,和那把从地下室找到的钥匙,离开了家。
我需要一个答案。
一个真正的答案。
而能给我这个答案的人,只有一个。
李医生。
我没有费多大劲,就找到了那家「静心疗养院」。
白天看,这个院子,比晚上看起来,更加破败。
墙皮剥落,铁门生锈。院子里的花草,也无人打理,长得有些杂乱。
这不像一个疗养院。
更像一个……被废弃的私人诊所。
我推开那扇虚掩的铁门,走了进去。
院子里,空无一人。
我走到那栋小楼前,敲了敲门。
没有人应。
我又加重了力道。
门里,终于传来一个不耐烦的声音。
「谁啊?」
门开了。
是那个李医生。
他没有穿白大褂,只穿着一件松垮的背心,和一条大裤衩。头发乱糟糟的,眼角还挂着眼屎。
他看到我,愣了一下。
眼神里,闪过一丝慌乱。
「是你?」
「李医生。」我看着他,平静地开口,「我想,我们需要谈谈。」
他下意识地,想要关门。
我用脚,抵住了门。
「谈什么?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。」他色厉内荏地说。
我没有说话。
我只是,把手里的那瓶药,和那把钥匙,举到了他面前。
他的脸色,瞬间,变了。
变得和那天晚上,我看到的,他诊所的墙壁一样,惨白。
他侧过身,让我进了屋。
屋子里,一股浓烈的、烟酒混合的味道。
沙发上,桌子上,扔得到处都是烟头和空酒瓶。
这哪里像一个医生的办公室?
「坐吧。」他指了指一张还算干净的椅子,自己则坐到了我对面的沙发上。
他从烟盒里,抽出一支烟,点上,猛吸了一口。
烟雾缭绕中,他的脸,看起来更加憔悴。
「你想知道什么?」他问,声音有些沙哑。
「所有。」我说。
他苦笑了一下。
「我就知道,会有这么一天。」
他弹了弹烟灰。
「没错。那份病历,是假的。是我帮你妻子做的。」
「为什么?」
「为了钱。」他回答得很干脆。「我欠了一大笔赌债。你妻子找到了我,她说,只要我肯帮忙,她可以替我还清所有的债。」
「所以,你就伪造病历,污蔑我是一个精神病人?」
「我……」他张了张嘴,似乎想辩解什么,但最终,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「那两个女人呢?也是你找的?」
他摇了摇头。
「不是。那两个女人,是她自己找的。我也不知道她们是什么来路。她们只听她的,连我,都指挥不动。」
「她们很专业。或者说,很……冷血。就像两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。」
「那把钥匙,」我指了指桌上的钥匙,「是她们留下的?」
他点了点头。
「大概是吧。她们走的时候,什么都没带走。这个地下室,除了你,就只有她们进去过。」
「她们为什么要留下这个?」
「我怎么知道?」他烦躁地又吸了一口烟。「也许,是良心发现?也许,是想给你一个机会?谁知道呢。」
「她……」我顿了顿,问出了那个,我最想知道的问题。「她为什么要这么做?」
李医生看着我,眼神里,流露出一丝复杂的、近乎同情的神色。
「你真的……什么都不记得了?」
我摇了摇头。
他叹了口气。
「四年前,你不是得了什么抑郁症。」
「你是……准备和她离婚。」
我的心,猛地一揪。
离婚?
「你不仅要和她离婚,你还……发现了她的一个秘密。」
「一个关于她,也关于她公司的秘密。」
「你掌握了她,和她的公司,在『城南项目』里,偷工减料,挪用公款的证据。」
「你跟她说,你要把这些证据,都公之于众。」
「她求你。但是,你没有同意。」
「于是,就在你约好了,要去见那个项目负责人,也就是张总的那个下午……」
「她对你,下了手。」
李医生的话,像一把锤子,狠狠地,砸在了我的心上。
那些被抹去的记忆,那些空白的碎片,在这一刻,仿佛被一股巨大的力量,重新拼接了起来。
我想起来了。
我想起了那段时间,我们之间无休止的争吵。
我想起了我无意中,在她电脑里,发现的那些账目和文件。
我想起了我对她的质问,和她的眼泪。
我想起了我最后的决心。
我想起了那杯,带着苦涩味道的水。
一切,都对上了。
那份巨额的保险,不是为了我的「意外死亡」。
而是为了,如果她的计划失败,东窗事发,她给自己留的最后一条退路。
她没有想过要杀我。
因为,一个死人,是无法推翻他生前留下的证据的。
但一个「疯子」,可以。
一个被诊断为「重度精神病」的人,他说的话,他拿出的证据,还有谁会相信呢?
好狠。
真的,好狠。
我一直以为,我是了解她的。
我知道她好强,有野心,为了工作可以不顾一切。
但我从来没有想过,她可以,为了保住她的事业,她的名誉,做到这个地步。
她不惜,亲手毁掉我。
毁掉我们之间,十年的一切。
「那瓶药,」我指着桌上的药瓶,声音有些颤抖,「是什么?」
「一种可以……抑制部分记忆的药物。」李医生说,「剂量很小。长期服用,会让你对最近发生的事情,产生认知模糊。」
「她每次,都把它,混在你喝的水里。」
「所以,你才会,什么都不记得。」
我明白了。
一切,都明白了。
我从椅子上,站了起来。
「谢谢你,李医生。」我说。
「你……打算怎么做?」他看着我,有些不安地问。
我没有回答他。
我只是,拿起了桌上的那把钥匙。
然后,转身,离开了那个充满烟味的、令人窒息的房间。
我走在阳光下。
阳光,依旧很刺眼。
但这一次,我没有再躲闪。
我抬起头,任由那光芒,照在我的脸上。
很温暖。
也让我,看得更清楚。
我回到家的时候,她还没有回来。
我走进她的书房。
她的电脑,没有设置密码。
我轻易地,就打开了。
我不需要再去寻找那些所谓的「证据」。
那些东西,四年前,她肯定就已经处理干净了。
我打开了一个她绝对不会想到,我会去看的文件夹。
「家庭录像」。
里面,存放着我们从恋爱到结婚,这些年,用DV拍下的,所有视频。
我点开了最后一个视频。
拍摄日期,是四年前,我「出事」的前一个晚上。
视频的画面,有些晃动。
是我拿着DV,在拍她。
她穿着一件粉色的睡裙,坐在梳妆台前,正在卸妆。
「你拍什么呀?」她对着镜头,娇嗔地笑了一下。
「拍仙女下凡啊。」视频里的我,用一种很油腻的腔调说。
她被我逗笑了。
「油嘴滑舌。」
她转过身,看着镜头,也就是看着我。
「老公,」她轻声说,「我们……不要再吵了,好不好?」
「我答应你。等忙完『城-南项目』,我就辞职。我们一起,去环游世界。去你最想去的那个,希腊的圣托里尼。」
「我们去看,世界上最美的日落。」
她的眼睛里,闪着光。
很真诚,很温柔。
视频里的我,沉默了很久。
然后,我听到我自己说。
「好。」
视频,到这里,就结束了。
我关掉视频,静静地,坐在那里。
如果,我当时,选择了相信她。
如果,我没有那么坚持,所谓的「正义」和「原则」。
那么,我们现在,是不是,真的就在圣托里尼,看着日落?
我不知道。
我只知道,历史,没有如果。
我拿出手机,拨通了一个号码。
一个我曾经很熟悉,但已经四年,没有联系过的号码。
「喂?哪位?」电话那头,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。
是张总。
「张总,是我。」我说。
电话那头,沉默了。
过了很久,才传来一声,带着不确定的疑问。
「小……小林?」
「是我。」我说,「张总,关于四年前,城南项目的那个事,我想,我们有必要,再聊一聊。」
晚上,她回来了。
她看起来,有些疲惫。
她看到我,坐在客厅的沙发上,似乎有些意外。
「还没睡?」
「在等你。」我说。
我把那个蓝色的铁盒子,放在了我们之间的茶几上。
她看到那个盒子,瞳孔,猛地收缩了一下。
「我们,谈谈吧。」我说。
她没有说话。
她只是,慢慢地,在我的对面,坐了下来。
她低着头,看着那个盒子,像是在看一个,宣判她命运的法官。
「为什么?」我问,声音很平静。
她抬起头,看着我。
她的眼睛,红了。
「对不起。」她说,声音里,带着浓重的鼻音。
「我不要听对不起。」我说,「我只想知道,为什么。」
她深吸了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。
「我……不能失去那个项目。」她说,「那是我,和我整个团队,熬了无数个通宵,才拿下的项目。那是我们公司,转型最关键的一步。我不能……让它毁在我手里。」
「所以,就可以毁了我?」
她哭了出来。
眼泪,像断了线的珠子,不停地,从她脸上滑落。
「我没想过要毁了你。」她哽咽着说,「我只是……想让你,暂时地,冷静一下。我以为,只要项目结束了,一切,就都可以回到正轨。」
「我以为,只要把你藏起来,那些证据,就会失效。」
「我以为……」
「你以为的,太多了。」我打断了她。
我站起身。
「明天,我会去自首。」她说,看着我。「所有的事情,都是我一个人做的。和公司无关,和任何人,都无关。」
「我会把一切,都扛下来。」
我看着她。
看着这个,我爱了十年,也恨了四年的女人。
在这一刻,我的心里,很平静。
没有愤怒,没有怨恨。
甚至,也没有悲伤。
就像那口,被我看了四年的,干涸的井。
什么都没有了。
「不用了。」我说。
她抬起头,不解地看着我。
「我已经,把所有的证据,都交给了警方。」我说。
「包括,李医生的证词,那份保险合同,还有……」
我停顿了一下。
「还有,你电脑里,那些被你删掉,但又被我恢复了的,关于项目资金的,真实账目。」
她的脸,瞬间,失去了所有的血色。
「你……」
「结束了。」我说。
我转身,走向门口。
我没有回头。
我什么也没说。
我打开门,走了出去。
当我关上门的那一刻,我听到了她,在屋子里,发出的,压抑的、绝望的哭声。
那声音,像一把生了锈的刀,在我的心上,迟钝地,来回地,割着。
我站在深夜的楼道里。
声控灯,没有亮。
周围,一片黑暗。
就像,我刚从那个地下室里,走出来的时候一样。
但这一次,我知道。
天,就快亮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