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小说:中年男人的野心
发布时间:2025-08-09 05:26 浏览量:4
我推开门的时候,玄关的灯自己亮了。
是感应灯,去年换的。
那会儿小宇说楼道的灯总坏,晚上回来怕黑,晓梅就催着我把家里玄关和走廊的灯都换成了感应的。
现在这灯亮着,暖黄的光打在鞋柜上,晓梅的平底鞋和我的皮鞋并排放着,旁边挤着双小宇的运动鞋,鞋边还沾着点泥——上周他跟同学去公园踢球,回来忘刷了。
我换了鞋,把公文包放在鞋柜上。
包有点沉,里面装着今天没做完的报表,还有份打印出来的文件,是公司新业务线的招标通知。
客厅里没开灯,只有阳台那边透进来点光,是对面楼的灯。
晓梅应该睡了,她最近总说累,厂里的活儿忙,下班回来还要做晚饭、盯着小宇写作业,不到十点就困得睁不开眼。
我没开客厅的灯,轻手轻脚走过去,想喝口水。
厨房的灯没关,留了盏小夜灯,也是晓梅弄的,说晚上起夜不用摸黑。
水槽里泡着两个碗,是我早上吃了饭没来得及洗的,她应该是忘了,不然早收拾了。
我拿起水壶倒了杯温水,站在厨房门口喝。
窗外的风刮得窗户有点响,秋天了,晚上凉。
楼下有脚步声,是晚归的人,说话声断断续续传上来,听不清说啥。
我掏出烟,摸出打火机,刚想点,又把火机塞回兜里。
晓梅闻不得烟味,尤其是晚上,说闻着睡不着。
我走到阳台,推开条缝,把烟叼在嘴里,借着外面的光点燃。
烟味飘出去,被风卷着散了。
我吸了口,呛得咳了两声。
其实我烟瘾不算大,就是有时候心里堵得慌,想抽两口。
今天下午,老总在会上提了新业务线的事。
说是要开拓南方市场,搞个分公司,需要一个负责人牵头。
会议室里没人说话,老周他们几个老油条低着头翻文件,王磊年轻,眼神亮,但他刚来公司没两年,估计不敢接。我坐在角落,手里转着笔,耳朵嗡嗡响。
开拓南方市场,这不是小事。
要招人,要找场地,要跑客户,风险大得很。
但老总说了,要是做成了,负责人直接升副总,薪资翻番,还能拿分红。
翻番。
我算了算,我现在一个月到手八千,翻番就是一万六。
加上分红,说不定一年能攒下以前两年的钱。
小宇明年要上初中,想进那所重点中学,光择校费就得五万。
我妈上个月查出来腰不好,医生说最好做个微创手术,大概要三万。
晓梅厂里效益一般,她那点工资,够家里日常开销就不错了。
我掐了烟,把烟蒂扔在楼下的垃圾桶里——以前总随手扔,被晓梅说了好几次,说不文明,后来就养成了习惯,要么揣兜里带下去,要么趁下楼扔垃圾顺便丢。
回到客厅,沙发上搭着晓梅的外套,是她上班穿的工装,深蓝色的,袖口磨出点毛边。
她总说还能穿,不让我给她买新的。
去年生日,我偷偷给她买了件羽绒服,她念叨了我半个月,说我乱花钱,最后还是穿了,天冷的时候总把拉链拉得老高,嘴角偷偷笑。
我坐在沙发上,摸了摸外套,布料硬邦邦的。
她今天应该又加班了,早上出门时说厂里要赶工,可能晚点回,让我接小宇放学。
我接了小宇,在外面吃的面条,小宇说想吃红烧肉,我说明天让你妈做,他噘着嘴,说妈妈总不陪他吃饭。
手机响了,是老张发来的微信,问我明天同学聚会去不去。
老张是我高中同学,现在在南边开了个建材厂,去年同学聚会见过一次,穿得讲究,手腕上戴块表,说是Rolex,我不懂这些,但看着就贵。
他那会儿拍着我肩膀,说:“老伙计,还在那破公司耗着呢?跟我干呗,我这边缺个管事儿的,薪资比你现在高一半。”
我当时笑了笑,说家里离不开,没答应。
其实是不敢。
老张那厂子看着风光,可做生意哪有那么容易。
我见过他媳妇,去年聚会上没精打采的,说老张一年到头不着家,要么在外面跑客户,要么陪酒,胃都喝坏了。
但今天不一样。
老总提了新业务线的事,我心里那点东西,好像被勾起来了。
我跟晓梅刚结婚那会儿,住的是她单位分的老房子,一室一厅,墙皮都掉。
我在现在这家公司当助理,一个月三千块。
晓梅总说:“没事,咱们年轻,慢慢攒,以后换个大点的房子。”
后来我熬到了部门主管,换了套两居室,虽然离市区远,但总算有了自己的家。
小宇出生那天,我抱着他,觉得这辈子就这样了,安稳,挺好。
可安稳久了,好像又有点不甘心。
上次回老家,我哥跟我说,村里老王的儿子在城里开了家公司,给老王买了辆SUV,过年开回去,全村都羡慕。
我没说话,心里却有点酸。
我不是想跟谁比,就是觉得,人到中年,上有老下有小,手里要是能多点钱,腰杆都能挺直点。
我妈总说不用我操心,可她每次打电话,都说自己身体好,我知道,她是怕我花钱。
上次她腰不舒服,硬是扛了半个月,还是我姐偷偷告诉我,我才逼着她去的医院。
“咔哒”一声,卧室门开了。晓梅穿着睡衣出来,头发乱糟糟的,揉着眼睛:“你回来了?怎么不开灯?”
我赶紧站起来:“怕吵醒你,刚在阳台抽了根烟。”
她走到我身边,闻了闻,皱了皱眉:“又抽烟。跟你说多少回,对身体不好。”
“知道了,下次不抽了。”我敷衍着,顺手帮她把头发别到耳后。
她鬓角有几根白头发,上次我发现了,让她染染,她笑着说:“都这岁数了,染啥,显老就显老呗。”
“喝水不?我给你倒。”我问。
“不用,刚醒,渴了自己倒。”她走到厨房,看见水槽里的碗,“你早上的碗又没洗。”
“忘了,明天早上洗。”
她没说话,拿起碗开始洗。
水流哗哗响,她的手泡在水里,冬天的时候总裂,我给她买的护手霜,她总说干活不方便,放在梳妆台上,快过期了都没怎么用。
“今天公司有事?回来这么晚。”她一边擦碗一边问。
“嗯,开了个会。”我没说新业务线的事,怕她担心。
“是不是又要加班?”她把碗放进碗柜,“你别总熬夜,上次体检说你血压有点高,得注意。”
“知道了,不加班。”我走到她身后,想抱抱她,又怕她嫌我身上有烟味,停住了。
她转过身,看我站着不动,笑了:“傻站着干啥?快睡吧,明天还得上班。”
“晓梅,”我犹豫了一下,还是说了,“我们公司……要开拓南方市场,想找个人牵头,我有点想试试。”
她脸上的笑收住了,看着我:“牵头?就是要去南方?”
“不一定,可能先去考察,要是成了,可能要在那边待一阵子。”
她没说话,走到客厅坐下,拿起桌上的遥控器,没开电视,就那么捏着。
“怎么了?”我坐到她旁边。
“那得多大风险啊,”她声音低了点,“你在公司干了十几年,现在不是挺好的?稳稳当当的,去搞新业务,要是搞砸了呢?”
“搞砸了就回来呗,老总说了,就算不成,也不影响现在的职位。”我撒了个谎,老总没说这话,他只说“想干就拿出魄力,干砸了,就得承担后果”。
“那也不行,”她转过头,眼睛有点红,“南方那么远,你去了,家里怎么办?小宇明年要升学,我妈最近身体也不好,我一个人顾不过来。”
我知道她会担心。晓梅不是怕我赚不到钱,她是怕家里散了。以前我出差,她总说“你早点回来”,晚上打电话,总问我吃没吃饭,睡没睡好。
“我不一定去很久,就是前期去看看,要是真成了,稳定了就回来,或者……把你们接过去。”
“接过去?小宇上学怎么办?换学校适应得了吗?我厂里的工作怎么办?”她一连串问了好几个问题,声音有点急,“你是不是听谁撺掇了?上次老张找你,你就不该跟他多聊。”
“跟他没关系,是我自己想试试。”我提高了点声音,“你看现在家里这情况,小宇择校要花钱,我妈看病要花钱,我不多赚点,以后怎么办?”
“钱够花就行啊,”她眼圈红了,“我从来没嫌你赚得少。小宇上学,我们慢慢攒,我妈那边,我还有点私房钱,实在不行,跟我姐借点。你非得冒那险干啥?”
“我不是冒风险,我是想给你们更好的生活。”我有点上火,“我同事老周,人家去年在市里买了二套房,我呢?到现在还住着这破房子,连辆车都买不起。”
“房子怎么破了?住得挺舒服的。车有啥用?堵车不说,停车还费劲。”她站起来,“我不管,你不能去。你要是去了,这个家怎么办?”
“我……”我想说什么,又说不出来。她眼泪掉下来了,我最看不得她哭。刚结婚那会儿,她跟我吵架,不管多生气,都不怎么哭,这几年,好像越来越脆弱了。
“行了,不说了,睡觉。”她抹了把眼泪,转身进了卧室,“砰”地关上了门。
我坐在沙发上,心里堵得慌。窗外的风还在刮,对面楼的灯灭了几盏。我拿起手机,“明天聚会啊,好多同学都来,就差你了。”
我回了个“去”。
第二天早上,我醒的时候,晓梅已经起来了。她在厨房做早饭,煎鸡蛋的香味飘过来。小宇背着书包站在门口,嘴里叼着面包:“爸,我走了,今天要值日。”
“路上小心点。”我摸了摸他的头,他比去年高了半头,快到我肩膀了。
晓梅把煎好的鸡蛋放在盘子里,没看我:“吃饭吧,一会儿该迟到了。”
桌上摆着粥、鸡蛋,还有小咸菜,是她昨天腌的,我爱吃。她总是这样,不管吵得多凶,第二天该做的早饭还是会做,该关心的还是会关心。
“晓梅,昨天的事……”
“吃饭,”她打断我,“上班别迟到了。”
我没再说话,默默喝粥。鸡蛋煎得两面金黄,她知道我不爱吃太生的,每次都煎得老一点。
吃完早饭,我拿起公文包,晓梅递过来件外套:“今天降温,穿上。”
“嗯。”我接过外套,她的手指碰到我手,凉飕飕的,应该是早上洗东西没戴手套。
“晚上……我可能晚点回,同学聚会。”我小声说。
“知道了,少喝酒。”她没看我,转身去洗碗。
我推开门,感应灯又亮了。楼道里有人下楼,是隔壁的王阿姨,她笑着问:“上班去啊?”
“嗯,王阿姨早。”
“晓梅呢?没跟你一起?”
“她厂里晚点上班。”
“你俩真是好夫妻,天天一起出门进门的。”王阿姨笑着下楼了。
我站在楼道里,心里不是滋味。好夫妻?昨天还吵了架。
到了公司,刚坐下,王磊就凑过来:“哥,昨天老总说的新业务线,你有没有想法?”
“咋了?”我翻着文件,假装不在意。
“我觉得你最合适啊,”王磊压低声音,“你在公司这么多年,人脉熟,经验也足。老周他们肯定不敢接,怕担责任。”
“再说吧,还没考虑好。”
“哥,这可是好机会啊,”王磊拍了拍我胳膊,“升了副总,以后咱部门就你说了算了。”
我没说话。王磊年轻,眼里都是冲劲,他不懂,这机会背后,是多少担惊受怕。
中午吃饭,老周坐在我对面,扒拉着米饭:“听说了吗?老总想让你接新业务线。”
“没听说,老总没跟我说。”
“别装了,”老周笑了笑,“昨天开会,你那眼神,都快黏在文件上了。不过说真的,这活儿不好干,南方市场不好啃,以前试过一次,赔了不少。”
“你怎么知道?”
“我刚来公司那会儿,跟着老领导跑过南方,那边客户精得很,不好打交道。而且咱们的产品在那边没名气,人家不认。”老周喝了口汤,“我劝你,别冲动。你现在多好,稳稳当当,犯不着冒那险。”
老周说的是实话。公司前几年确实想开拓南方市场,派了个团队过去,折腾了半年,钱花了不少,单子没签几个,最后灰溜溜回来了。带队的那个经理,回来没多久就被调去了后勤,等于变相降职。
我心里更犹豫了。晓梅的话,老周的话,都在脑子里转。
下午,老总把我叫到办公室。他坐在老板椅上,手指敲着桌子:“昨天说的新业务线,你考虑得怎么样?”
“老总,我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担心什么,”他打断我,“风险肯定有,但收益也大。你在公司这么多年,能力我信得过。要是成了,你就是公司的功臣,以后前途无量。”
“我家里……有点事,可能走不开。”我找了个借口。
“家里的事能有工作重要?”老总皱了皱眉,“男人嘛,就得有野心。你都四十多了,难道想一辈子当个部门主管?”
野心。他又提了这两个字。
我走出老总办公室,脑子嗡嗡的。走廊窗户开着,风刮进来,吹得我有点冷。
晚上同学聚会,在一家酒店的包间。我到的时候,人差不多都到齐了。老张看见我,站起来招手:“这边这边。”
我走过去坐下,旁边是李娜,高中时的班花,现在做美容生意,打扮得挺时髦。她笑着说:“哟,稀客啊,终于肯来了。”
“忙,没时间。”我笑了笑。
“忙啥呢?还在那家公司?”老张给我倒酒。
“嗯。”
“我说你,就是太老实,”老张喝了口酒,“上次让你跟我干,你不干。我跟你说,我去年又开了个分店,现在手下管着二十多号人。”
旁边有人附和:“老张现在可是大老板了,我们都得仰仗你。”
老张摆摆手:“啥老板,就是混口饭吃。不像老陈,公务员,稳定,旱涝保收。”
老陈是我们班另一个同学,在税务局上班,他笑了笑:“稳定有啥用?工资就那么点,哪比得上老张。”
大家七嘴八舌地聊,说谁谁换了大房子,谁谁买了新车,谁谁孩子出国留学了。我没怎么说话,就默默喝酒。
李娜碰了碰我胳膊:“你家晓梅呢?怎么没带她来?”
“她厂里忙,来不了。”
“晓梅可是个好媳妇,”李娜叹了口气,“当年你俩处对象,我们都羡慕你。现在还跟以前一样好?”
“嗯,挺好。”我心里有点酸,昨天还跟她吵架。
老张又开始吹他的生意经,说怎么谈客户,怎么跟供应商压价,说有次为了签个单子,陪客户喝了半斤白酒,当场吐了,第二天照样去公司开会。
“男人嘛,就得对自己狠点,”他拍着桌子,“你不拼,谁给你钱?老婆孩子喝西北风去?”
我喝了口酒,呛得咳嗽。他说的没错,可拼了,家怎么办?
聚会散的时候,都快十点了。老张拉着我,非要送我回家。他开着辆黑色的SUV,车里一股皮革味。
“老伙计,跟我干吧,”他把车停在我家楼下,“我给你股份,不比你在公司拿死工资强?”
“我再想想。”
“想啥?”他急了,“你都多大了?再过几年,想拼都没力气了。你看我,当年要是没魄力辞掉工作,现在还在厂里当工人呢。”
我没说话,推开车门:“我上去了,谢谢你送我。”
“你再考虑考虑!”他在后面喊。
我没回头,上了楼。
家里的灯还亮着,客厅和卧室的灯都亮着。我推开门,晓梅坐在沙发上,手里拿着小宇的作业本,眼睛红红的,好像刚哭过。
“你回来了?”她站起来。
“嗯,怎么还没睡?”
“等你。”她走到我身边,闻了闻,“喝了不少酒吧?我给你煮了醒酒汤,在厨房温着。”
我心里一暖,说不出话。
她把醒酒汤端出来,放在我面前:“快喝了,趁热。”
我喝了口,有点甜,是她用红糖煮的,以前我喝酒回来,她总这么弄。
“对不起,昨天跟你吵架。”我小声说。
她没说话,坐在我对面,看着我喝汤。
“老总找我了,让我接新业务线。”
“嗯。”
“老张也找我,让我跟他干。”
“你想吗?”她问。
我看着她,她眼睛里都是疲惫,却没了昨天的急眼。
“我想试试,”我鼓起勇气,“但我怕……”
“怕啥?”她打断我,“怕搞砸了?还是怕我跟你闹?”
“都怕。”
“搞砸了就回来,大不了从头再来。”她笑了笑,“我跟你闹,是怕你一个人在外面受委屈,怕家里有事你帮不上忙。不是不让你拼。”
我愣住了。
“小宇那边,我跟老师沟通过了,他学习还行,不用太操心。我妈那边,我姐说她会常去看看。”她继续说,“你要是真想去,就去。家里有我呢。”
我看着她,喉咙有点堵。半天说不出话,就端起醒酒汤,一口气喝光了。汤是温的,顺着喉咙往下走,暖到了心里。
“那我……下周先去南方考察,大概去半个月。”我低声说。
“行。”晓梅站起来,“我去给你找箱子,南方比咱这儿潮,得多带两件透气的衣服。”
她转身去阳台角落翻箱子,那是去年带小宇去海边玩买的行李箱,蓝色的,边角磕掉了块漆。她蹲在地上擦箱子上的灰,动作慢,却稳当。
我走过去,想帮忙,她推我:“你坐着吧,我来就行。小宇的作业我改完了,他说等你回来跟你说句话,估计困得睡着了,明天再说吧。”
第二天早上,我醒得早。晓梅已经在厨房忙活,煎鸡蛋的滋滋声,还有她哼的小调——是她年轻时候爱听的老歌,跑调,却好听。
小宇背着书包出来,看见我,眼睛亮了:“爸,妈说你要去南方?”
“嗯,去看看,过阵子就回来。”我摸了摸他的头。
“是不是去赚钱?”他仰着头问,“我们班同学说,他爸去南方做生意,赚了好多钱,给买了遥控飞机。”
我笑了:“赚钱是一方面,主要是工作。你想要遥控飞机?等爸回来给你买。”
“不用,”他摆摆手,“我就是问问。爸,你去南方要注意安全,别被骗了。”
这孩子,人小,心思倒细。我心里软乎乎的,应了声:“知道了。”
晓梅把粥端上桌,听见我们说话,插了句:“别教孩子这些有的没的。小宇,你爸去干活,不是去玩,你在家要听话,别让我操心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小宇扒拉着粥,小声说,“爸,你早点回来。”
去南方的前一天,我妈打电话来。她不知道我要去开拓业务,只听晓梅说我要出差,在电话里絮絮叨叨:“出差别总吃外面的饭,不干净。晚上睡觉盖好被子,南方潮,别着凉。钱够不够?不够妈给你转点。”
“妈,我有钱,你别操心。”我眼眶有点热,“您腰好点没?别总干活,让我姐多去看看你。”
“好多了,老毛病,不碍事。你在外面照顾好自己,晓梅在家带孩子不容易,你多体谅她。”
挂了电话,晓梅正在给我叠衣服,把T恤和裤子分开装,又往箱子里塞了包感冒药:“南方天气多变,万一感冒了能用。还有这个,”她拿出个小本子,“我把家里的电话、小宇老师的电话、我姐的电话都记上了,你存手机里,万一联系不上我,打他们的。”
我接过本子,纸页有点皱,是她用圆珠笔写的,字歪歪扭扭,却一笔一划。
“还有这个。”她又从抽屉里拿出个布包,塞我手里。打开一看,是叠得整整齐齐的现金,大概有两千块。“身上带点现金,万一手机没电,或者地方偏,用得上。”
“我有钱。”
“拿着,”她把布包塞我口袋里,“出门在外,手里有钱心里踏实。”
我没再推。她总是这样,把能想到的都替我想到了。
去机场那天,晓梅送我。小宇要上学,没让他来。她帮我拉着箱子,走得慢,一路没怎么说话。
到了安检口,她停下:“进去吧。”
“你回去路上慢点。”
“嗯。”她看着我,“别硬扛,要是太难,就回来。家里不缺你那点钱。”
“知道了。”我拉着箱子转身,走了两步,回头看她。她还站在那儿,风把她头发吹起来,她抬手拢了拢,朝我摆摆手。
我赶紧转过去,怕眼泪掉下来。
到了南方,先去了公司租的临时办公室。在一栋旧写字楼里,十几平米,摆了三张桌子,两台电脑。王磊跟我一起来的,还有两个刚招的本地小伙子,小张和小李,都二十出头,眼神里带着劲。
“哥,咱先从哪儿开始?”王磊放下行李就问,眼睛里闪着光。
“先摸情况。”我打开电脑,“把本地同行的资料调出来,看看他们的产品、价格、客户群。小张,你熟这边,明天带我去跑几个建材市场,看看咱的产品有没有机会。”
“好嘞,张哥。”小张应得脆生。
头几天,天天泡在市场里。南方热,九月了还三十多度,太阳晒得人头晕。我穿着衬衫,后背天天湿透,黏在身上,难受得很。
跑了几家店,老板都挺客气,可一听我们是北方来的,产品没名气,都摆摆手:“我们有固定合作的供应商,暂时不考虑换。”
有个老板更直接:“你们这价格,比本地的贵两块,质量看着也差不多,谁要啊?”
我跟小张解释:“我们的材料用的是高密度板,防潮,南方天气潮,用我们的能多撑两年。”
老板笑了:“撑两年?客户买东西,先看价格,再看牌子。你这没牌子,又贵,谁信你?”
说的是实话。我们的产品在北方卖得还行,靠的是老客户口碑,到了南方,没人认识,价格又没优势,确实难。
晚上回住处,累得不想动。住处是个小旅馆,房间小,墙皮掉了块,空调嗡嗡响,吹出来的风带着股霉味。我给晓梅打电话,她刚哄小宇睡着。
“怎么样?顺利不?”她声音低,怕吵醒孩子。
“还行,刚开始,总得跑几天。”我没说碰壁的事。
“吃饭了没?别总吃泡面,对胃不好。”
“吃了,在外面小饭馆吃的,点了个青菜,还行。”其实就啃了个面包,没胃口。
“南方热,你别中暑了。多喝水,包里放瓶藿香正气水。”
“知道了。你呢?今天厂里忙不?”
“还行,下午提前下班,去给小宇买了本辅导书,他说数学有点跟不上。”她顿了顿,“我妈打电话来了,问你啥时候回来,我说你得一阵子,她让你别太累。”
挂了电话,我坐在床边,看着窗外。对面楼亮着灯,有户人家在做饭,油烟从窗户飘出来,模糊了玻璃。突然就想家了,想晓梅做的红烧肉,想小宇写作业时咬铅笔的样子,想家里那张旧沙发。
王磊敲门进来,手里拿着瓶啤酒:“哥,喝点?”
我接过啤酒,没开:“明天还得跑客户,不喝了。”
“哥,我知道你心里急,”王磊坐在我对面,“其实我今天跟小李聊了,他说他有个表哥,在郊区开了个家具厂,说不定能用上咱的材料。要不明天我去问问?”
“能行吗?”
“试试呗,总比瞎跑强。”
第二天,王磊真去了。下午回来,脸红红的,兴奋地说:“哥,成了!他表哥说可以先拿一批货试试,要是质量行,以后长期合作!”
我心里一亮:“真的?量多大?”
“不多,先拿五十张板,不过好歹是个开头!”
那天晚上,我们在小饭馆点了两个菜,算是庆祝。小张和小李年轻,吵着要喝酒,我没拦着,自己也喝了两口。酒是本地的米酒,有点甜,喝着还行。
“哥,我就说吧,肯定有机会。”王磊喝得脸红,“等这单成了,咱再找其他家具厂,慢慢就打开局面了。”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心里知道,这只是第一步,后面的路还长。
五十张板送过去没几天,家具厂老板打电话来,说板有点问题。我赶紧过去,一看,是有几张板边缘有点开裂。南方潮,运输的时候没做好防潮,可能是这原因。
老板脸拉得老长:“你们这货咋回事?这要是做成家具,客户肯定退货。”
“是我们的问题,运输没注意。您别生气,这批货我们重新换,不收钱。”我陪着笑。
“换?我等着用呢!耽误了工期,你们赔得起?”
“您放心,我今天就联系厂里,让他们加急送一批过来,保证不耽误您工期。”
好说歹说,老板才松口。我赶紧给厂里打电话,让他们重新发货,又自己掏腰包给老板赔了两千块误工费。
晚上回旅馆,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。王磊敲门,我没开。他在外面喊:“哥,不怪你,谁知道南方这么潮……”
“没事。”我隔着门说,“明天你跟小张去跑其他客户,我在这儿等厂里的货。”
那天晚上,我没给晓梅打电话。怕她听出我不对劲。
半夜睡不着,起来抽烟。站在旅馆门口,路灯昏黄,蚊子嗡嗡叫。我想起晓梅说的,别总抽烟,对身体不好。可现在,除了抽烟,好像没别的办法解闷。
手机响了,是晓梅。我赶紧掐了烟,接起来:“怎么还没睡?”
“小宇发烧了,刚给他吃完药,睡不着。”她声音有点哑,“你那边咋样?今天没打电话,我有点担心。”
我心里一紧:“小宇发烧了?严重不?去医院了没?”
“没事,就是有点着凉,38度,医生说不用输液,吃点药就行。”她顿了顿,“你是不是遇到事了?”
我沉默了一下,把板开裂的事说了。
“赔了就赔了,别往心里去。”她没怪我,“做生意哪有不磕磕绊绊的?下次注意点就行。小宇这边你别担心,我看着呢。”
“我不该让你一个人在家……”
“说啥傻话。”她笑了笑,“你在外面好好的,比啥都强。小宇刚翻了个身,我去看看,挂了啊。”
挂了电话,我站在原地,眼泪掉了下来。四十多岁的人了,还掉眼泪,挺丢人。可就是忍不住。
厂里的货送来了,这次做了防潮处理,没问题。家具厂老板验收完,脸色好看了点:“下次注意点。你们这板质量确实还行,要是下次价格能降点,我再跟你们订。”
我赶紧说:“价格好商量,只要您长期合作,我们肯定给优惠。”
这单算是保住了。虽然没赚钱,还赔了两千块,但至少没丢客户。
从那以后,我们学乖了。发货前一定做防潮处理,跑客户的时候,不光说质量,也主动提优惠,比如长期合作满多少送多少,或者先试货再付款。
过了一个月,又谈下了两个小客户。虽然量都不大,但总算有了点起色。
晓梅偶尔会给我寄东西。寄过一次她腌的咸菜,用玻璃瓶装着,裹了好几层泡沫,怕碎。还寄过件毛衣,说南方早晚凉,让我披着。
有次她寄了张照片,是小宇的。小宇站在学校门口,背着新书包,笑得龇牙咧嘴。照片背面写着:“爸,我数学考了90分,老师夸我进步了。”
我把照片揣在钱包里,想他了就拿出来看看。
老张给我打过两次电话,问我在南方咋样,说要是不行就回去跟他干。我笑着说:“还行,慢慢来。”
他叹了口气:“你就是太犟。不过也行,自己闯闯,总比后悔强。”
到南方第三个月,天气转凉了。我们租了个大点的办公室,招了个文员,专门负责发货和记账。王磊成了我的得力助手,跑客户比我还积极,晒得黑黢黢的,笑起来露出白牙。
有天,一个大经销商主动联系我们。说听家具厂老板提过我们的产品,想聊聊合作。我跟王磊去了他公司,在市中心的写字楼里,挺气派。
经销商姓赵,五十多岁,戴着眼镜,说话慢悠悠的。他没直接谈合作,先问我们的工厂规模,生产流程,又问我们能承受的最低价格,能保证的供货量。
我一一答了,心里有点打鼓。这单要是成了,能顶我们之前半年的业绩。
赵总听完,没表态,说:“我再考虑考虑,明天给你答复。”
回去的路上,王磊说:“哥,我看有戏!他问得这么细,肯定是有意向。”
我也觉得有戏,晚上没睡好,总看手机,怕错过电话。
第二天上午,赵总打电话来,说可以合作,但有个条件:先赊一批货,卖完再付款。
我愣了。赊货风险大,万一卖不出去,钱收不回来,我们这点家底根本扛不住。
“赵总,赊货不太好办,我们小公司,资金周转不开……”
“我知道你们不容易,”赵总打断我,“但我也得试试你们的货好不好卖。这样,我先订两百张,你们先送过来,一个月内,卖完就付款,卖不完的退给你们,运费我出。”
我跟王磊商量了半天。王磊说:“哥,赌一把吧。赵总在本地做了十几年,口碑还行,应该不会坑我们。再说,这是打开市场的好机会。”
我咬了咬牙,答应了。
货送过去半个月,赵总没动静。我心里急,又不敢催,怕惹他不高兴。王磊说要去问问,我没让,说再等等。
第二十天,赵总打电话来,说货卖得不错,让我们再送三百张,之前的两百张,这两天就付款。
我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。那天晚上,我请办公室的人去吃火锅,大家都很高兴,小张和小李喝多了,说要跟着我干,以后把业务做到整个南方。
我笑着喝酒,心里却明白,这只是开始。
年底的时候,晓梅带着小宇来南方看我。我去火车站接他们,看见晓梅拉着小宇,在人群里张望,赶紧跑过去。
“爸!”小宇扑过来,抱住我腿。
我抱起他,他又重了,也高了。晓梅站在旁边,笑盈盈地看着我,头发剪短了,显得年轻了点。
“瘦了。”她摸了摸我脸。
“你也瘦了。”我看着她,眼角的细纹好像深了点。
我们租了个大点的房子,两居室,离办公室近。晓梅来了,家里才算有了家的样子。她把房子收拾得干干净净,买了块小地毯铺在客厅,又在窗台上摆了盆绿萝。
晚上,她做了红烧肉,小宇吃了两大碗,说比学校食堂的好吃一百倍。
“这边业务咋样?”她给我盛了碗汤。
“还行,年底算了算,除去成本,赚了点。”我没说具体数,怕她嫌少,也怕她担心。
“赚多赚少没关系,别太累。”她夹了块排骨给小宇,“明年小宇上初中,你能回来不?开学得去学校办手续。”
“能,”我点头,“这边差不多稳定了,我让王磊多盯着点,我回去待阵子。”
过年的时候,我们回了老家。我妈看见我,拉着我手不放,说我黑了,也瘦了,但精神头还行。
我哥也来了,听说我在南方做业务,拍着我肩膀:“行啊你,以前没看出来,还有这本事。”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心里知道,不是我本事大,是背后有人撑着。
年后回南方,赵总又跟我们订了批货,这次量更大。我们租了个仓库,招了两个搬运工,业务慢慢走上正轨。
有天,老总给我打电话,说总公司要开年会,让我回去一趟,顺便汇报下南方的情况。
回总公司那天,老周看见我,愣了愣:“你咋晒这么黑?”
“跑业务跑的。”我笑了笑。
年会上,老总在台上表扬了我,说南方业务做得不错,让大家向我学习。王磊坐在我旁边,激动得脸通红。
散会的时候,老总拍着我肩膀:“明年,把分公司正式办起来,你当总经理。”
我心里咯噔一下,有点慌,也有点高兴。
回去跟晓梅说这事,她正在做饭,闻言停了手里的活:“当总经理?那是不是更忙了?”
“可能吧,不过分公司办起来,就不用总跑客户了,可以多顾顾家。”
“那小宇上学咋办?总不能一直让他在老家读吧?”
“我想好了,等分公司稳定了,把你们接到南方来。这边有个不错的中学,我去问过,小宇成绩还行,应该能进去。”
晓梅没说话,继续切菜,过了会儿,说:“行啊,你在哪儿,家就在哪儿。”
现在,分公司已经办起来了。我租了个写字楼,装修得简单,但干净。晓梅辞了厂里的工作,在这边找了个超市收银员的活儿,离家近,不忙。小宇转了学,刚开始有点不适应,现在交了新朋友,天天放学回来跟我说学校的事。
周末的时候,我们一家三口会去公园散步。晓梅牵着小宇,我跟在后面,看着他们的背影,心里踏实。
有时候,王磊会跟我开玩笑:“张总,现在咱也算成功人士了,你当年那野心,总算实现了。”
我笑了笑,没说话。
野心这东西,年轻时觉得是赚大钱,当大官。现在才明白,中年人的野心,不过是想让家人过得好点,想在孩子需要的时候能在身边,想在父母生病的时候能拿出钱,想在老婆累的时候能说句“别干了,我养你”。
晚上回家,晓梅在做饭,厨房里飘出红烧肉的香味。小宇在客厅写作业,嘴里哼着歌。我换了鞋,走到厨房门口,靠在门框上看她。
“回来了?”她回头笑了笑,“饭马上好,洗手去。”
“嗯。”我应了声,转身去洗手。
水龙头流出温水,冲在手上,暖烘烘的。
这大概就是我想要的野心了。不大,却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