短小说：嫂子的一场露水缘

第一次觉得嫂子有点不一样，是去年夏天。

那天我回娘家拿点东西，刚走到楼下就看见嫂子站在单元门口，手里攥着个快递盒子，脚边还放着一兜子菜。她平时见了我老远就会喊“回来啦”，那天却低着头，脚尖在地上碾着一块小石子，像是有什么心事。

“嫂子，我帮你拿上去吧。”我走过去想接她手里的盒子。

她猛地抬头，眼神慌了一下，赶紧把盒子往身后藏了藏，“不用不用，不沉。”

我这才注意到她脸上带着点红，不是太阳晒的那种，倒像是刚哭过，或者憋着什么情绪。她的头发也有点乱，平时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马尾，这天散下来几缕碎发贴在额头上。

“咋了这是？跟我哥吵架了？”我逗她一句，想缓和下气氛。

嫂子扯了扯嘴角，没笑出来，“没有，他加班呢。”说完拎起地上的菜就往楼道里走，步子比平时快了不少。

我跟在她身后，闻到她身上有股陌生的香水味。不是她常用的那款百合味，有点像雪松，清冽得很。

进了门，她把菜往厨房一放，就开始翻抽屉找剪刀拆快递。我坐在沙发上，看着她的背影。她穿了件新的连衣裙，米白色的，领口有个小小的蝴蝶结，是她以前从来不穿的款式。

“新买的裙子？挺好看的。”我说。

她手顿了一下，“嗯，那天逛街看见打折，就买了。”声音有点小，像是怕我追问。

快递拆开，是个相框，里面没放照片。她把相框放在电视柜最显眼的地方，用抹布擦了又擦。

我拿起桌上的苹果想削一个，瞥见垃圾桶里有张电影票根，不是最近上映的大片，是部文艺片，名字挺长，我记不住。放映时间是昨天下午，我哥昨天明明在公司开会，我给他发微信他都没回。

嫂子突然从厨房出来，手里拿着个水杯，“你喝什么？可乐还是果汁？”

“不用，我坐会儿就走。”我把苹果放下，“对了嫂子，上周妈说想让你陪她去看看腰，她那老毛病又犯了。”

“哦，行，我这两天看看有空没。”她低头喝水，杯子挡住了半张脸。

我没再多问，心里却打了个结。嫂子嫁给我哥十五年了，从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变成现在快四十的人，我从没见她这样过。她不是那种爱打扮的人，衣柜里的衣服不是灰就是黑，最多加件藏蓝色。平时除了上班就是家里，两点一线，连同学聚会都很少去。

我哥是做工程的，常年在外面跑，有时候一出差就是半个月。家里大小事都是嫂子操心，我爸妈身体不好，也是她跑前跑后地照顾。我们都觉得她是个贤惠的媳妇，就是性子闷了点，不爱说话。

去年冬天的时候，我妈住院，嫂子白天上班，晚上去医院陪护，熬了一个礼拜，眼睛肿得像桃子。我哥回来那天，她正蹲在病房走廊里啃面包，看见我哥，眼泪一下子就掉下来了。我哥就拍了拍她的背，说“辛苦了”，然后就去跟医生谈话了。

我当时坐在嫂子旁边，递了张纸巾给她。她擦了擦眼泪，说“没事，妈好多了就行”。那时候我觉得，她好像把所有的情绪都藏得很深，深到自己都快忘了怎么哭怎么笑了。

这次回来，她身上那点细微的变化，像投入平静湖面的一颗石子，荡得我心里发慌。

过了两天，我妈给我打电话，说嫂子最近老往外跑，问她去干嘛，她就说同事约着逛街。“你哥又出差了，她一个人在家，别是被骗了吧？”我妈在电话里唉声叹气。

“不能，嫂子那么精明的人。”我嘴上安慰着，心里却想起那天她身上的香水味。

挂了电话，我给嫂子发微信，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给妈买个按摩仪。她过了半小时才回，说“今天有点事，明天吧”。

第二天我们约在商场门口见。她穿了条牛仔裤，白色T恤，外面套了件牛仔外套，看着跟平时没两样。可我注意到她耳朵上戴了对银质的小耳钉，以前她只戴过我哥送的金耳环。

“你这耳钉挺别致。”我指着她耳朵说。

她下意识地摸了摸，“哦，前几天公司小姑娘给我捎的，说现在流行这个。”

我们在电器区转了半天，她总有点心不在焉，手机响了三次，她都走到一边去接，声音压得很低。第三次挂了电话，她跟我说“要不今天先到这吧，我有点不舒服，想早点回去”。

“哪不舒服？要不要去医院看看？”

“不用，可能有点累。”她脸色确实不太好，嘴唇有点发白。

我送她到小区门口，看着她往单元楼走。刚走了两步，一辆黑色的SUV停在她旁边，车窗摇下来，我看见驾驶座上是个男的，侧脸轮廓挺分明，戴着副眼镜。

嫂子弯腰跟他说了句什么，男的递给她一个袋子，她接过来，冲他笑了笑，那笑容我好久没见过了，眼睛弯成了月牙，嘴角还有两个小小的梨涡。

车开走了，嫂子转身看见我还站在那，脸“唰”地一下就红了，快步走进了楼道。

我站在原地，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。那辆车我有点印象，上周去给我妈送药，在小区门口见过一次，当时它就停在嫂子那栋楼底下。

晚上我躺在床上，翻来覆去睡不着。想给我哥打电话，又不知道该怎么说。说嫂子最近不对劲？说她跟别的男人见面？万一只是误会呢？

可我忘不了她接电话时躲闪的眼神，忘不了她那个突然绽开的笑容，更忘不了那袋从男人车里递出来的东西，看着像是盒点心，包装挺精致，不是超市里能买到的那种。

过了一周，我哥出差回来，我特意回了趟家。饭桌上，嫂子不停地给我哥夹菜，问他累不累，住的地方怎么样。我哥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，眼睛一直盯着手机看工作群的消息。

“你这次出去，嫂子可担心你了，天天问我你那边天气怎么样。”我没话找话。

嫂子手里的筷子差点掉在桌上，“你别瞎说，我就是随口问问。”

我哥抬头笑了笑，“还是你嫂子关心我，工地上伙食差，我都瘦了。”

嫂子低下头扒饭，耳朵尖红了。

吃完饭，我哥去书房打游戏，我帮嫂子收拾碗筷。厨房没开灯，只有客厅的灯光照进来一点，昏昏暗暗的。

“那天送你回来，看见个朋友送你东西？”我一边擦桌子一边问。

嫂子手里的盘子差点没拿稳，“嗯，以前的一个老同学，刚好路过这边，就顺便给我带了点他们老家的特产。”

“哦，男同学啊？”

她沉默了一会儿，“嗯，上学的时候关系挺好的，后来好多年没联系了，前段时间同学群里加上的。”

“看着人挺斯文的。”

“他是老师，教高中语文的。”她声音很轻，像是在说给我听，又像是在自言自语。

我没再问，心里大概有了数。

又过了半个月，我去嫂子家给她送我从外地带的面膜。敲了半天门没人开，我以为她不在家，正准备走，门开了条缝，嫂子探出头来，头发乱糟糟的，眼睛红红的。

“你怎么来了？”她语气有点急。

“给你带了点面膜，你上次说好用的那款。”我把袋子递过去。

她没接，侧身让我进去，“进来坐吧。”

客厅里有点乱，沙发上扔着件男士外套，不是我哥的。茶几上放着两个杯子，里面还有没喝完的茶，旁边散落着几颗瓜子壳。

她赶紧把外套捡起来扔进卧室，又用抹布把茶几擦干净，“刚家里来客人了，还没收拾。”

我看见卧室门没关严，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，像是有人在穿衣服。

“那我不打扰了，东西放这我就走。”我把面膜放在鞋柜上，转身就想走。

“等等。”嫂子拉住我，“你别告诉你哥，也别告诉我妈。”她的手在抖，声音带着哭腔。

我心里一酸，“嫂子，你……”

卧室门开了，那个戴眼镜的男人走出来，手里拿着公文包，看见我愣了一下，然后冲我点了点头，没说话。

嫂子推了他一把，“你先走。”

男人没犹豫，换了鞋就出门了。门关上的那一刻，嫂子顺着墙滑坐在地上，捂着脸哭了起来。

我走过去，蹲在她旁边，没说话。她的哭声不大，闷闷的，像是怕吵到邻居。

哭了大概有十分钟，她抬起头，眼睛肿得像核桃，“我知道这不对，可我控制不住我自己。”

“他是谁？”我问。

“张磊，我高中同学。”她抹了把眼泪，“上次同学聚会见了一面，才知道他也在这个城市，离得不远，就隔了两条街。”

“什么时候开始的？”

“大概……三个月前吧。”她低下头，手指抠着地板缝，“那天我去超市买东西，拎着一大桶油，走不动道，正好他开车路过，把我送回来了。”

她说，那天张磊穿着件白衬衫，袖口卷到胳膊肘，露出小臂上淡淡的一道疤痕。她问起，他说小时候爬树摔的，还笑她记性好，连这个都记得。

“上学的时候，他就坐在我斜后面，总爱扯我辫子。”嫂子嘴角牵起一点笑意，“那时候我特讨厌他，总跟老师告状。”

他们留了联系方式，开始偶尔聊几句。张磊说他离婚了，女儿跟着前妻，他一个人住。嫂子说她听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，觉得他一个人挺不容易。

第一次单独见面，是张磊说他单位附近有家不错的面馆，非要请她去尝尝。嫂子说她犹豫了好久，还是去了。那天她特意化了点淡妆，穿了条新买的裙子。

“他夸我好看，说这么多年没见，我一点都没变。”嫂子的声音低了下去，“你哥从来没这么说过我，他总说我素颜最好看，其实我知道，他就是嫌我麻烦。”

从那以后，他们见面越来越频繁。有时候是一起去公园散步，有时候是张磊陪她去菜市场，说她一个人拎不动重物。嫂子说，跟他在一起的时候，她觉得自己好像又变回了小姑娘，不用操心这操心那，什么都不用想。

“有一次我感冒了，你哥在外地出差，就给我发了条微信让我多喝热水。”嫂子吸了吸鼻子，“张磊知道了，特意炖了鸡汤给我送过来，还买了药，嘱咐我怎么吃。”

她说这些的时候，眼睛里有光，是我在她脸上很少见到的光彩。

“我知道这样不对，我对不起你哥，对不起这个家。”她捂着脸，肩膀不停地抖，“可我就是……就是忍不住想跟他待在一起。跟他在一起的时候，我才觉得自己是活着的。”

我坐在她旁边，心里五味杂陈。我想起小时候，嫂子刚嫁过来，总给我买零食，带我去公园玩。我哥跟朋友出去喝酒，她总是等他到半夜，给他留着灯，泡好醒酒汤。她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，好像把自己都忘了。
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？”我问她。

她摇摇头，“我不知道。我没想过要离婚，我就是……就是太闷了，想找个人说说话。”

那天我没告诉她我哥其实下周就要回来了，比原计划提前了一周。我也没告诉她，我妈昨天还给我打电话，说想让他们再生个二胎，趁她还能动，能帮着带带。

我走的时候，嫂子送我到门口，眼睛还是红的。“你别告诉你哥，求你了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我说。

下了楼，我看见张磊的车还停在小区对面的树底下。他坐在驾驶座上，手里拿着本书在看，侧脸在夕阳下显得特别柔和。

我没过去，径直走了。

我哥回来那天，我去机场接的他。他黑了瘦了，提着个大大的行李箱，里面装着给我们带的特产。

“你嫂子呢？怎么没来？”他问。

“她说单位有点事，走不开，让我先来接你。”我帮他拎着包，“她在家给你做你爱吃的红烧肉呢。”

路上，我哥跟我说这次出差特别累，天天加班到半夜，还说回来想好好歇歇，带嫂子出去旅个游。“结婚这么多年，也没好好陪过她，总觉得对不住她。”

我看着他疲惫的侧脸，张了张嘴，最终什么也没说。

到家的时候，嫂子正系着围裙在厨房忙活，听见动静赶紧出来，接过我哥手里的包，“回来了？累坏了吧？快坐下歇歇，饭马上就好。”

我哥从背后抱住她，“辛苦你了。”

嫂子的身体僵了一下，然后慢慢放松下来，转过身笑了笑，“快去洗手，马上开饭。”

我看着她的眼睛，里面的光好像灭了，又变回了以前那个安安静静的嫂子。她身上的香水味也换回来了，还是那股淡淡的百合香。

吃饭的时候，我哥不停地给嫂子夹菜，说她瘦了，让她多吃点。嫂子低着头，小口小口地吃着，没怎么说话。

吃完饭，我哥去洗澡，嫂子在客厅收拾。我看见她把电视柜上那个空相框收进了抽屉最里面，还用块布盖了起来。

我起身准备走，嫂子送我到门口。

“他……以后不会再来了。”她低声说。

“嗯。”

“我跟他说清楚了，以后别再联系了。”

“好。”

“你哥说，想带我去海南玩几天。”她抬起头，冲我笑了笑，那笑容有点勉强，却很平静。

“挺好的，出去散散心。”

下楼的时候，我回头看了一眼，客厅的灯亮着，嫂子正帮我哥擦着刚洗好的头发，动作温柔得很。

过了段时间，我妈给我打电话，说嫂子跟我哥去海南旅游了，还发了照片给她看，照片里嫂子笑得挺开心的，穿着花裙子，站在海边，我哥搂着她的肩膀，背景是蓝蓝的大海。

“你看你嫂子，还是出去玩玩精神。”我妈在电话里乐呵呵地说，“回来让他们赶紧把二胎提上日程，我还等着抱孙子呢。”

我笑着应着，挂了电话，看着窗外。天很蓝，云很白，跟照片里的海南一样。

前几天去嫂子家，看见她把那件米白色的连衣裙挂在了衣柜最里面，上面盖着件我哥的外套。抽屉里的那个空相框还在，只是上面落了点灰。

她正在厨房炖排骨汤，说我哥最近总喊腰疼，给补补。我进去帮忙，看见她耳朵上的银质耳钉换成了原来的金耳环，安安静静的，没什么特别。

“尝尝咸淡？”她舀了一勺汤递到我嘴边。

我喝了一口，挺鲜的。“好喝，跟小时候你给我炖的一样。”

她笑了，眼角有了点细纹，却比上次见她时，真实多了。

窗外的阳光照进来，落在她脸上，暖融融的。我想，有些事大概就像夏天的雷阵雨，来得快去得也快，雨停了，日子还是照样过，只是空气里，总会留下点不一样的味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