和搭伙老伴同居,第一晚她掀开我被子,非要拉我去医院
发布时间:2025-08-14 03:28 浏览量:2
1
她来的时候,只带了一个箱子。
一个暗红色的,老式人造革旅行箱,四个角都磨秃了,露出底下灰白色的硬纸板。轮子在水泥地上滚过,发出一种空洞的,嘎啦嘎啦的声响,像一串干燥的豆荚在风里摇。
我站在门口,没伸手去接。
不是不客气,是不知道该用什么姿态。我们算不上熟人,经由社区王主任介绍,见过两次面,吃过一顿饭。饭桌上,王主任说得口干舌燥,中心思想就一个:你们俩,凑合凑合,搭个伙,晚年有个照应。
她姓方,我姓林。我们之间,隔着一顿饭的距离,和半辈子不相干的人生。
「就放这儿吧。」她自己把箱子拖进来,靠着鞋柜立好,动作不快,但很稳。
我「嗯」了一声,喉咙里像卡着一粒没泡开的干桂圆。
屋子里顿时显得小了。
明明还是那些家具,还是那个布局,但空气的密度好像变了。多了一个人的呼吸,多了一件不属于我的行李,空间就被不成比例地挤压了。我那张用了二十年的藤椅,此刻看起来,竟有些局促不安。
她换上自己带来的拖鞋,一双藏青色的软底布鞋,鞋面绣着一小朵不知名的白花。走起路来,几乎没有声音,不像我那双皮拖鞋,总在木地板上「啪嗒」、「啪嗒」,提醒着我的存在。
她不说话,只是看。
目光很慢,像水一样,从客厅的窗帘,流到墙上的挂钟,再到沙发上那个被我坐出凹陷的旧垫子。她的眼神里没有评判,只是一种安静的打量,仿佛一个工程师在勘测一块即将动工的土地。
「房间在那边。」我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次卧。
那间房,自从我老伴走了以后,就一直空着。里面有一张单人床,一个衣柜,还有一扇朝北的窗。窗外是小区的花园,一年四季,总有那么点声响。
她点点头,拖着箱子过去了。
我留在客厅,不知道该干什么。想去厨房烧点水,又觉得像是刻意招待。想回自己房间,又显得太过冷淡。最后,我只能重新坐回我的藤椅,拿起手边的报纸。
报纸是昨天的。上面的字,一个也看不进去。
耳朵却变得格外灵敏。
我能听见次卧里传来的声音。箱子打开时,搭扣「咔」的一声。衣服被一件件拿出来,布料摩擦,发出「沙沙」的声响。然后是衣柜门被拉开,有点涩,发出一声短促的「吱呀」。
这些声音,细微,陌生,却像一颗颗小石子,准确地投进我平静如水的生活里,激起一圈圈涟漪。
过了大概半小时,她出来了。
身上换了一件灰色的家常褂子,头发用一根黑色的发绳简单束在脑后。她手里拿着一块抹布,是她自己的,一块洗得发白的棉布。
「我把房间擦擦。」她说,像是在通知,又像是在征求许可。
「哦,好。」我把报纸举得更高了些,挡住自己的脸。
她就真的开始擦。
擦桌子,擦窗台,擦床头。动作不疾不徐,每一个角落都照顾到。阳光从窗户斜进来,照在她微躬的背上,能看见空气里浮动着细小的尘埃,在她身边起舞,然后被那块湿抹布一一收服。
我忽然觉得,这个屋子,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干净过。
老伴在的时候,家里也是窗明几净。但那是另一种干净,带着烟火气的,充满了生活痕跡的干净。而她带来的这种干净,是清冷的,有条理的,像宾馆房间,一切都井然有序,却也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。
晚饭是她做的。
我本想说我来,但走到厨房门口,看见她已经利索地系上了围裙,正低头摘着芹菜。她的围裙也是自己带来的,浅蓝色,上面印着几只小鸭子,和这个家的深色调有些格格不入。
「我来吧。」我还是说了一句。
她抬头看了我一眼,眼神很平静,「不用,你歇着。我顺手。再说,我还不知道你的口味。」
一句话,就把我堵了回去。
是啊,她不知道我的口味。我也不知道她的。我们是两个要在一口锅里吃饭的陌生人。
饭菜很简单,两菜一汤。西芹炒肉片,番茄炒蛋,还有一个紫菜蛋花汤。
她把菜端上桌,给我盛了饭。米饭是我家的米,水是她放的,煮出来的软硬度,和我平时吃的,有那么一点点不同。说不上来是好是坏,就是不同。
吃饭的时候,我们都没说话。
只有碗筷碰撞的声音,清脆,又有点空旷。我习惯了吃饭看电视,但今天,我没开。我觉得,在这样一个场合下打开电视,似乎是一种逃避。
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,偶尔会落在我身上,很轻,像羽毛一样,一触即走。
「咸了?」她忽然问。
我正夹起一块肉片,闻言,动作顿了一下。
「没有,正好。」我说的是实话。
她「哦」了一声,低下头,小口地喝着汤。
那顿饭,我吃得比平时快。吃完,我立刻站起来收拾碗筷。
「我来洗。」我说,语气里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决。
这一次,她没有再争。她只是坐在椅子上,看着我把碗盘收进厨房。
水龙头打开,哗哗的水声,暂时淹没了一切。我站在水槽前,慢慢地洗着碗。泡沫在温水里升腾,带着洗洁精的柠檬香气。透过厨房的玻璃门,我能看到她还坐在餐桌旁,身影被磨砂玻璃模糊成一个安静的剪影。
那一刻,我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。
不是后悔,也不是抵触。
就是一种巨大的,无边无际的陌生感。这个我住了大半辈子的家,在今晚,变得前所未有的陌生。
2
晚上九点,挂钟准时敲响。
声音沉闷,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。
「我睡了。」她从沙发上站起来,对我点点头。
「嗯,早点休息。」我应道。
她转身回了次卧,门轻轻地关上了。最后那道缝隙合拢时,发出「咔哒」一声,像是给这一天画上了一个句号。
客厅里,又只剩下我一个人。
我关掉电视,只留了一盏落地灯。昏黄的光线,勉强勾勒出家具的轮廓。空气里,还残留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,像肥皂一样的味道。
我坐在藤椅里,没动。
往常这个时候,我早就洗漱睡下了。可今天,睡意全无。
脑子里很乱,像一团被猫抓过的毛线。一会儿是白天她拖着箱子进门的画面,一会儿是饭桌上她平静的眼神,一会儿又是刚刚那声关门的轻响。
我们为什么要「搭伙」?
王主任的话又在耳边响起。「老林啊,你一个人,儿女又不在身边,万一晚上有个头疼脑热的,谁知道?方大姐也是,一个人过,有个伴,说说话,互相做个饭,多好。」
道理我都懂。
我一个人住了五年。从一开始的手足无措,到后来的习以为常。我学会了自己换灯泡,自己通马桶,自己跟自己下棋。日子像一口枯井,波澜不惊,但也深不见底。
有时候,一整天,我都不会说一句话。喉咙像是生了锈。直到晚上看新闻,跟着主持人念叨几句,才找回自己的声音。
寂寞吗?
或许吧。但更多的是一种习惯。习惯了安静,习惯了独处。突然有个人闯进来,就像往一杯白水里滴了一滴墨,整杯水都变了颜色。
我在藤椅上坐到十点半。
腿有点麻了。我站起来,活动了一下,然后去卫生间洗漱。
她的洗漱用品,整齐地摆在洗手台的另一侧。一条新的毛巾,一支牙刷,一个漱口杯。所有东西都带着一种崭新的,未被生活浸染过的气息。
我小心翼翼地用着自己的那一半空间,生怕越了界。
躺到床上,更睡不着了。
床垫很熟悉,枕头的高度也很熟悉。但隔着一堵墙,住着另一个人,这种感觉太不熟悉了。
我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动静。
是她翻身的声音,床板发出的轻微「咯吱」声。然后是她下床的声音,那双软底拖鞋踩在地板上,几乎无声,但我能想象出那个画面。
她在喝水吗?还是去卫生间?
我的心跳,没来由地快了半拍。
我闭上眼睛,强迫自己不去听。我开始数羊,一只羊,两只羊……数到一百多只,那些羊都长着她那张平静的脸。
我放弃了。
睁开眼,盯着天花板。黑暗中,天花板像一块巨大的,没有边际的幕布。
就在这时,我听到了我房门把手转动的声音。
声音很轻,很慢,带着一种试探性的迟疑。
我的身体瞬间僵住了。
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,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到了耳朵上。
门,被推开了一条缝。
一道微弱的光,从门缝里挤了进来,像一把锋利的刀,劈开了我房间的黑暗。
光线里,站着一个模糊的人影。
是她。
她没有进来,就站在门口。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,落在我身上。
我没有动,连呼吸都屏住了。
这是什么意思?她想干什么?
我们说好的,互不干涉,各自有各自的空间。这是第一晚,她就要打破规矩吗?
时间,一秒一秒地流逝。
每一秒,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我的大脑飞速运转,设想了无数种可能。但没有一种,能解释她此刻的行为。
终于,她动了。
她走了进来。
那双软底拖鞋,踩在我房间的木地板上,发出一种近乎耳语的「沙沙」声。
她走到我的床边。
我能闻到她身上那股肥皂味,比白天更清晰了。
然后,在我的注视下,她伸出手,掀开了我的被子。
不是全部掀开,只是掀开了盖在我腿上的那一半。
我的腿,就这么暴露在微凉的空气里。
我整个人都懵了。
这算什么?
羞辱?还是某种我无法理解的试探?
我刚要开口质问,她却先说话了。
她的声音很低,但异常清晰,像一把手术刀,精准地划破了夜晚的寂静。
「你这条腿,多久了?」
我的目光,顺着她的手指,落在了自己的左小腿上。
在小腿迎面骨偏下的位置,有一块巴掌大小的皮肤,颜色比周围深很多,呈一种暗沉的,近乎黑紫的颜色。上面还隐约有些脱皮。
我自己知道这块东西。
大概一两年前就有了。不痛不痒,我一直以为是年纪大了,长的什么老年斑。有时候洗澡会看到,但从没放在心上。
我一个大男人,谁会天天盯着自己的腿看?
「什么多久了?老毛病了,没事。」我的声音干巴巴的,带着一丝被冒犯后的恼怒。
我伸手想把被子拉回来,盖住那块丑陋的斑。
她却按住了我的手。
她的手,有些凉,但很有力。
「不行。」她说,语气不容置疑,「我们得去医院。」
「去医院?」我像是听到了什么天方夜谭,「大半夜的,去什么医院?就为这点破事?你别小题大做。」
「这不是小题大做。」她看着我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,「我以前,在医院做过护工。我见过这种斑。你这个,不像好东西。」
「不像好东西?」我气得有点想笑,「你又不是医生,你看一眼就知道?再说了,我自己的身体,我能不知道吗?不痛不...」
我的话没说完,就被她打断了。
「就是因为它不痛不痒,才更要去看看。」她松开我的手,直起身子,「你穿衣服,我叫车。现在就去。」
说完,她转身就往外走,没有给我任何反驳的余地。
我躺在床上,看着她消失在门口的背影,再低头看看自己那条暴露在外的腿。那块暗色的皮肤,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微光下,显得格外刺眼。
一种前所未有的荒谬感,攫住了我。
和一个刚认识不到一天的女人,在一个深夜,因为我腿上的一块斑,要去医院。
这算什么事?
我甚至开始怀疑,这是不是她早就计划好的。用这种方式,来彰显她在这个家里的地位,来控制我?
可是,看着她毫不犹豫的背影,我又觉得自己的想法有些可笑。她的身上,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,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认真。
我听见她在客厅里打电话的声音。
声音压得很低,但能听出条理清晰。她在跟司机说地址,在确认时间。
我心里乱成一团麻。
去,还是不去?
去,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,被一个女人牵着鼻子走。
不去,万一……万一她说的,是真的呢?
那个「万一」,像一根小小的针,轻轻地,却又精准地,刺在了我心里最柔软的地方。
我活到这个岁数,什么没见过。但唯独对自己的身体,有一种鸵鸟式的逃避。我害怕去医院,害怕听到任何不好的消息。我宁愿相信一切「没事」,然后继续过我那口枯井一样的生活。
可是现在,有人把井盖掀开了。
她不仅掀开了我的被子,也掀开了我一直以来,小心翼翼维持的那个「没事」的假象。
「车五分钟到,在小区门口。」她再次出现在门口,手里拿着我的外套。
我看着她,她也看着我。
她的眼神,在黑暗中,像两颗沉静的星。
最终,我叹了口气,从床上坐了起来。
3
去医院的路上,我们俩一句话也没说。
车窗外,城市的夜景飞速倒退。霓虹灯把天空染成一片模糊的橘红色,像一场永不落幕的黄昏。
我靠着车窗,玻璃冰凉的触感,透过薄薄的衣料,渗进皮肤。
那块斑,在裤腿里,隔着一层布料,却仿佛在发着热。一种陌生的,令人不安的热度。
她坐在我旁边,坐得很直,双手放在膝盖上,看着前方。
路灯的光,一晃一晃地,从她脸上掠过。明暗交替间,我能看到她紧抿的嘴唇,和微微蹙起的眉头。
她好像比我还紧张。
这个念头,让我心里那点不情不愿,悄悄地融化了一些。
到了医院,急诊大厅里灯火通明,亮得有些刺眼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特有的,清冷又决绝的味道。这种味道,总能轻易地勾起人对病痛的记忆。
挂号,排队,等待。
流程是冰冷的,机械的。周围的人,脸上都带着焦灼和疲惫。哭闹的孩子,叹气的家属,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。
这里像是一个巨大的漩涡,把所有人的喜怒哀乐都卷了进去,磨碎,然后变成一种统一的,名为「等待」的情绪。
她去帮我排队挂号,我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。
椅子是蓝色的塑料硬座,坐上去,寒气顺着尾椎骨往上爬。
我看着她不算高大的背影,在人群里穿梭。她跟护士问询,填单子,缴费。一切都那么有条不紊,仿佛演练过无数次。
我忽然想起她说过,她做过护工。
或许,这样的场景,对她来说,早已是家常便饭。
她拿着挂号单和病历本回来,递给我。
「外科,三号诊室。」她说,「前面还有两个人。」
我接过本子,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。
「谢谢。」我低声说。
这是我今晚,第一次对她说谢谢。
她愣了一下,随即摇摇头,「没什么。」
等待的时间,比想象中更难熬。
我忍不住,又开始胡思乱想。
我想起我的老伴。她走的时候,也是在这家医院。最后一个月,我几乎天天守在这里。那时候,这股消毒水的味道,就是我生活的全部。
我以为,我再也不会踏进这个地方了。
「别多想。」她忽然开口。
我转过头,她正看着我。
「医生还没看,什么结果都说不准。」她的声音很平稳,像一只手,轻轻按住了我那颗上蹿下跳的心。
我点点头,没说话。
我发现,她似乎总能看穿我的心思。
终于,叫到我的号了。
我站起来的时候,腿竟然有些发软。
她扶了我一把。
「我陪你进去。」她说。
我没有拒绝。
诊室里,坐着一个很年轻的医生,戴着口罩,只露出一双疲惫的眼睛。
他听完我的描述,又听了她的补充,然后让我把裤腿卷起来。
我照做了。
当那块暗沉的皮肤,暴露在诊室明亮的灯光下时,我自己都吓了一跳。
它好像比我记忆中,颜色更深了,范围也更大了些。
年轻医生凑近了,仔细地看了看,又用戴着手套的手指,轻轻按压了一下。
「痛吗?」他问。
「不痛。」
「痒吗?」
「不痒。」
他直起身子,眉头皱了起来。
这个表情,我太熟悉了。
当年,老伴的主治医生,也是这样的表情。
我的心,一下子沉到了谷底。
「医生,」她在一旁问,「这个……严重吗?」
年轻医生没有直接回答。他看着我,又看了看她,语气变得严肃起来。
「从表面看,像是色素沉着,也可能是血管的问题。但是,这种无痛性、边界不清晰、颜色不均匀的斑块,我们要警惕一种可能性。」
他停顿了一下,似乎在斟酌用词。
「恶性黑色素瘤。」
那五个字,像五颗冰冷的子弹,瞬间击中了我。
我的大脑,一片空白。
耳朵里,嗡嗡作响。
我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,只能看到医生那张一开一合的嘴。
后面的话,我都是恍惚着听完的。什么「要做个皮肤镜检查」,什么「必要时还要做活检」,什么「尽早确诊,尽早治疗」。
这些词,飘在空中,我一个也抓不住。
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诊室的。
只记得,她一直在我身边。她跟医生道谢,拿着医生开的检查单,然后半扶半架地,把我带出了诊室。
外面的走廊里,人好像更多了。
那些嘈杂的声音,此刻听起来,都像是在嘲笑我。
我们在缴费窗口排队。
我像个木偶一样站着,任由她安排。
她把检查的费用交了,然后拉着我,往检查室的方向走。
「我……」我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,却沙哑得厉害,「我想坐一会儿。」
她停下脚步,看了看我煞白的脸,点点头。
我们找了一个角落的空位坐下。
我低下头,双手插进头发里。
完了。
这个念头,像疯长的野草,瞬间占领了我所有的思绪。
我这一辈子,自问没做过什么亏心事。勤勤恳恳上班,安安分分过日子。老伴走了以后,我一个人,也把自己照顾得好好的。我以为,我能就这么平平淡淡地,走到终点。
没想到,生活会在这个路口,给我开一个这么大的玩笑。
一只手,轻轻地,放在了我的背上。
是她的手。
温暖,干燥。
她在一下一下地,轻轻拍着我的背。像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的孩子。
「别怕。」她说,「还没确诊呢。就算确诊了,现在医学这么发达,早期发现,治愈率很高的。」
她的声音,穿透我脑中的嗡鸣,一点一点地,把我的理智拉了回来。
是啊,还没确诊。
我不能自己先把自己吓死。
我慢慢地抬起头,深吸了一口气。那股消毒水的味道,呛得我咳嗽起来。
她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保温杯,递给我。
「喝口水。」
我接过来,拧开盖子。里面是温热的白开水。
水流进喉咙,温润了我干涩的声带,也仿佛浇熄了心里一部分的火焰。
「你怎么……」我看着她,「你怎么会随身带着这个?」
「习惯了。」她淡淡地说,「以前照顾病人,总要备着热水。」
我握着那个小小的保温杯,杯壁的温度,持续地传到我的掌心。
我看着眼前这个只认识了一天的女人。
是她,把我从家里拉了出来。是她,坚持要来医院。是她,在我最慌乱的时候,给了我一杯水,和一句「别怕」。
如果不是她,我可能还会把那块斑,当成无所谓的老年斑。直到有一天,它真的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。
到那时,一切都晚了。
「谢谢你。」我又说了一遍。
这一次,声音里,没有了客气和疏离。
她看着我,眼神很复杂。有同情,有关切,还有一种我读不懂的东西。
「先别说这些。」她说,「我们先把检查做了。」
皮肤镜检查,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进行。
仪器像一个加了放大镜的摄像头。医生把它贴在我的小腿上,屏幕上立刻出现了那块皮肤被放大了无数倍的影像。
我不敢看。
我扭过头,盯着墙上的一张人体穴位图。密密麻麻的黑点和红线,看得我眼花缭乱。
她站在我身后,替我看着。
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,很轻,很稳。
检查的过程很快,不到十分钟。
医生看完影像,表情依旧严肃。
「形态不太好。」他言简意赅,「建议尽快做个活检,取一点组织下来化验。这是最准确的诊断方法。」
活检。
又是一个冰冷的医学名词。
这意味着,要在我腿上,割下一块肉。
我预约了三天后的活检手术。一个小手术,门诊就能做。
拿着预约单,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,天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。
夜,就这么过去了。
我们站在路边等车。清晨的空气,带着一丝凉意,吸进肺里,很清醒。
一晚没睡,我却感觉不到丝毫困意。
精神是亢奋的,也是虚弱的。像一根被拉到极致的橡皮筋,随时都可能断掉。
她也没说话。
我们之间,隔着半臂的距离。这个距离,在几个小时前,还代表着陌生和戒备。而现在,却多了一些说不清的意味。
回到家,天已经大亮了。
屋子里,还保持着我们离开时的样子。我的被子,还被掀开着,凌乱地堆在床的一侧。
一切,都像一场不真实的梦。
「你先去睡会儿吧。」她对我说,「累了一晚上。」
我点点头。
走进卧室,我没有立刻躺下。我站在床边,看着那床凌乱的被子,和那块空出来的,我昨晚躺过的位置。
这个空间,因为昨晚的变故,彻底失去了原有的宁静。
我躺下,用被子把自己裹紧。
棉被的气息里,除了我熟悉的皂角味,似乎还混杂了一丝医院消毒水的味道。
我闭上眼睛,却怎么也睡不着。
医生的那句「恶性黑色素瘤」,像一个魔咒,在我脑子里盘旋。
我开始不受控制地想象。
想象手术刀划开我皮肤的样子。想象化验报告上那些我看不懂的,但决定我命运的文字。想象化疗,掉光头发,日渐消瘦的自己。
越想,心里越冷。
我把自己蜷缩起来,像一只受伤的刺猬。
就在这时,卧室的门,被轻轻敲响了。
「笃,笃。」
是她。
「我能进来吗?」她问。
我没有回答。
她似乎在门口等了一会儿,然后,轻轻地推开了门。
她手里端着一个碗。
「喝点粥吧。」她走到我床边,把碗放在床头柜上,「我熬了点小米粥,养胃。你一晚上没吃东西。」
粥的香气,混着热气,丝丝缕缕地飘过来。
我侧过头,看着那碗黄澄澄的小米粥。上面还撒了几粒红色的枸杞。
胃里,突然传来一阵空虚的搅动。
我坐起身,靠在床头。
她把碗递给我,又细心地在下面垫了一块毛巾,怕烫着我。
「快吃吧,凉了就不好吃了。」
我接过碗,碗壁温热。
我用勺子,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。
粥熬得很烂,很糯,入口即化。温热的液体顺着食道滑下去,熨帖着我冰冷的五脏六腑。
那是一种久违的,被照顾的感觉。
老伴在的时候,我每次生病,她都会给我熬这样的粥。
我的眼眶,没来由地一热。
我赶紧低下头,用喝粥的动作,掩饰住自己的失态。
一碗粥,很快就见底了。
我把空碗递给她。
「还要吗?」她问。
我摇摇头。
她接过碗,却没有立刻离开。她就站在床边,看着我。
「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。」她慢慢地说,「这种事,搁谁身上,都一样。」
她顿了顿,像是在回忆什么。
「我老伴,」她说,声音很轻,「走的时候,也是因为这个。肺上的。发现的时候,已经是晚期了。」
我的心,猛地一揪。
我抬起头,看向她。
她的脸上,没有什么悲伤的表情。只是一种经历过风浪后的平静。
「从发现,到走,不到半年。」她继续说,「一开始,他也跟你一样,不信,害怕。后来,也就认了。他说,人啊,就是一趟列车,有上有下,到站了,就得下车。」
她看着我,眼神里,带着一种深切的理解。
「但是你,」她说,「你发现得早。你还没到站。你得跟它斗一斗。」
「斗一斗……」我喃喃地重复着这三个字。
是啊,我还没到站。
我怎么能就这么轻易地缴械投降?
「谢谢你。」我说,这是我第三次对她说谢谢。
这一次,我看着她的眼睛,说得无比真诚。
「谢谢你,方姐。」
我终于,叫出了对她的称呼。
她好像也有些意外。她愣了一下,然后,嘴角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,露出一个极淡的,几乎看不见的笑容。
「快睡吧。」她说,「睡一觉,什么都好了。」
她拿着碗,转身离开了。
我重新躺下,这一次,心里那块巨大的石头,好像被搬开了一些。
虽然前路未知,但至少,我不是一个人了。
5
等待活检结果的那几天,是我人生中最漫长的几天。
时间被拉成了一条细细的丝线,绷得紧紧的,仿佛一碰就会断。
我不敢出门,也不想见人。整天就待在家里,坐在我的藤椅上,对着窗外发呆。
窗外,那棵老槐树的叶子,已经开始泛黄了。秋天,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来了。
方姐也没有多说什么。
她就像一个影子,安静地在这个家里进出。买菜,做饭,打扫卫生。
她做的饭菜,依旧清淡。但不知道为什么,我开始能吃出其中的味道了。
芹菜的清香,番茄的微酸,还有米饭里那股淡淡的谷物香气。
我们之间的话,依然不多。
但那种沉默,已经和第一天完全不同了。
不再是尴尬和戒备。而是一种……默契。
有时候,我看着报纸,她会给我递过来一杯泡好的茶。有时候,她看电视声音开得大了,只要我轻轻咳一声,她就会立刻调小。
我们像两只上了年纪的,互相舔舐伤口的动物,小心翼翼地,用沉默来守护着彼此那点脆弱的安宁。
活检那天,是她陪我去的。
手术很简单,打了麻药,几乎没什么感觉。医生取了一小块组织,缝了两针,贴上纱布,就结束了。
真正难熬的,是等待结果。
医生说,要一个星期。
那一个星期,我每天都会去翻日历。每撕掉一页,心就往下沉一分。
我开始失眠。
一到晚上,各种念头就蜂拥而至。我甚至开始想,如果结果不好,我的后事要怎么安排。房子留给谁,那点存款怎么分。
越想,越睡不着。
有一天夜里,我又在床上翻来覆去。
卧室的门,又被敲响了。
「睡不着?」是方姐的声音。
我「嗯」了一声。
门被推开,她走了进来。手里,还拿着一个小小的药瓶。
「吃一片吧。」她把药瓶和一杯水放在我床头,「安神补脑的,中成药,没什么副作用。」
我看着那瓶药,心里有些复杂。
「你怎么知道我……」
「你一晚上,翻了十八次身。」她平静地说,「我数着呢。再这么下去,不等结果出来,你自己先垮了。」
我无言以对。
我没想到,我夜里的每一个辗转反侧,她都听在耳里。
我拿起药片,就着水,咽了下去。
她没有走,就坐在我床边的椅子上。
「跟我说说你老伴吧。」她忽然说。
我愣住了。
自从老伴走后,我很少跟人提起她。不是忘了,是怕。怕一说,那些好不容易才结痂的伤口,又会裂开。
「她是个……很爱笑的人。」我沉默了很久,才开口。声音有些干涩。
我开始说。
说我们是怎么认识的。说她年轻时,扎着两个麻花辫,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酒窝。说她做的红烧肉,是全世界最好吃的。说我们吵过的架,走过的路,看过的风景。
我说了很多很多。
那些尘封在记忆里的细节,像打开了闸门的洪水,奔涌而出。
方姐就那么安静地听着。
不插话,不打断。只是在我停顿的时候,给我递一杯水。
等我说完,天又快亮了。
药效上来了,我感到一阵疲惫的困意。
「睡吧。」她说。
我点点头,闭上了眼睛。
在彻底睡过去之前,我好像听到她说了一句什么。
声音很轻,像梦呓。
她说,「真好。」
那一觉,我睡得特别沉。
没有做梦,也没有惊醒。
醒来时,已经是下午。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,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光斑。
我感觉,自己好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好了。
6
取报告那天,我们俩都起得很早。
谁也没提这件事,但空气里的气氛,明显不一样了。
吃早饭的时候,方姐的手,有轻微的抖动。她夹一个包子,试了两次,才夹起来。
我的心,也跟着提到了嗓子眼。
我们坐公交车去医院。
一路上,窗外的景色,我都无心去看。我的手里,紧紧攥着那张取报告的凭条。纸的边缘,已经被我的手汗浸湿了。
到了医院,自助取单机前,已经排起了长队。
「我去排队,你在这儿坐着等。」方姐说。
我点点头,找了个位置坐下。
我看着她的背影,在人群中,显得那么单薄。
时间,又开始变得无比漫长。
我看着她把凭条放进机器,看着屏幕亮起,看着打印机开始工作。
我的心跳,快得像要从胸口蹦出来。
终于,报告出来了。
她拿着那张薄薄的纸,慢慢地,朝我走过来。
她的脚步很慢,每一步,都像踩在我的心上。
我不敢看她的脸。
我死死地盯着她手里的那张纸。
她走到我面前,停下。
我抬起头,迎上她的目光。
她的眼睛里,好像有水光在闪动。
我的心,瞬间凉了半截。
完了。
我想。
她把报告,递给我。
我的手,抖得厉害,几乎拿不稳那张纸。
我深吸一口气,强迫自己,把目光移到那张纸上。
上面有很多我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和数据。
我直接跳到最后,寻找那个最终的「诊断意见」。
然后,我看到了几个字。
「……未见恶性细胞。」
未见……恶性细胞?
我以为自己看错了。
我揉了揉眼睛,又看了一遍。
没错。
白纸黑字,清清楚楚。
不是……不是那个什么瘤。
只是一种良性的色素沉着。
我拿着那张报告,呆呆地坐在那里,一遍又一遍地看着那几个字。
像一个溺水的人,突然抓住了一块浮木。
巨大的狂喜,伴随着一种虚脱感,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。
我感觉,自己所有的力气,都被抽空了。
眼泪,毫无预兆地,就这么流了下来。
我一个七十岁的老头子,在医院人来人往的大厅里,哭得像个孩子。
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。
我只想哭。
把这些天所有的恐惧,担忧,绝望,全都哭出来。
一只手,又一次,轻轻地,放在了我的背上。
是方姐。
她没有说话,只是把一包纸巾,塞进了我的手里。
然后,她就站在我身边,像一尊雕塑,为我挡住了周围那些或好奇,或同情的目光。
我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。
直到眼泪流干,情绪平复。
我用纸巾擦干脸,抬起头。
「方姐,」我看着她,声音嘶哑,「我们回家吧。」
她点点头,眼眶也是红的。
「好,」她说,「我们回家。」
回家的路上,夕阳正好。
金色的阳光,给整个城市,都镀上了一层温暖的颜色。
我们还是没有说话。
但这一次,沉默里,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,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情。
回到家,我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走进厨房。
「我来做饭。」我说。
方姐站在我身后,看着我。
「你会吗?」她问,语气里带着一丝笑意。
「我学。」我说。
我从冰箱里,拿出老伴以前最爱吃的,也是我唯一会做的一道菜。
番茄炒蛋。
我打鸡蛋,切番茄,开火,倒油。
动作很笨拙,甚至把油溅到了手上,烫起了一个小泡。
方姐没有来帮忙。
她就靠在厨房门口,安静地看着。
当那盘颜色不算好看,味道也可能不怎么样的番茄炒蛋端上桌时,我看到,方姐笑了。
是她住进这个家以后,我第一次,看到她真正地笑。
嘴角上扬,眼角也弯了起来,像一轮小小的月牙。
那天晚上,我们俩,就着一盘番茄炒蛋,喝了一点酒。
我跟她讲我工作时的趣事,她跟我说她女儿小时候的调皮。
我们聊了很多,像是要把这辈子没说过的话,都补回来。
那晚,我睡得很好。
第二天一早,我醒来时,看到方姐正在阳台上,给我的那几盆兰花浇水。
晨光,洒在她身上,给她镶上了一道金边。
她浇得很仔细,一边浇,一边用手,轻轻拂去叶片上的灰尘。
那几盆兰花,是老伴留下来的。她走后,我一直疏于照料,养得半死不活。
可是在方姐的手里,它们仿佛又重新焕发了生机。
我站在她身后,看了很久。
心里,突然就明白了王主任那句话。
「晚年,有个照应。」
这个照应,不是请个保姆,也不是依赖子女。
而是在你最无助,最恐惧的时候,有个人,能为你端来一碗热粥,对你说一句「别怕」。
是在你以为人生已经走到尽头时,有个人,能拉着你去医院,逼着你「跟它斗一斗」。
是在你劫后余生,喜极而泣时,有个人,能默默地站在你身边,为你挡住全世界。
我走过去,从她手里,拿过水壶。
「我来吧。」我说。
她没有拒绝,把水壶递给了我。
我们俩,并排站着,一起给那些兰花浇水。
阳光,暖暖地,照在我们身上。
我知道,从今天起,这个家,不一样了。
这日子,也有了新的盼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