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闭症男孩3年不开口说话,心理医生带来治疗犬,家长当场泪崩
发布时间:2025-07-26 06:23 浏览量:1
依我看,打一顿就好了!”
老太太的声音,像一根针。
李娟手里的拖把停住了。
脸色一瞬间惨白。
“妈!”
陈卫国从厨房冲出来,压着火。
“你能不能别说了!”
“我说的不是实话吗?”
蒲扇“啪”地一声拍在桌上。
角落里,六岁的儿子把自己埋进积木里,仿佛什么都没听见。
这个家,早就容不下一句实话了。
01
陈卫国觉得,家里的空气像是凝固的水泥,又重又冷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这股沉闷的源头,是他的儿子,陈默。
六岁的陈默,已经有整整3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了。
时间往前倒推3年,陈默不是这样的。那时候的他,像所有三岁的孩子一样,是个小话痨。
爸爸妈妈叫得比谁都甜,看见蚂蚁搬家能蹲在地上叽叽喳喳说半天。
那时候的家,虽然挤在老城区一栋爬满青苔的筒子楼里,但屋子里总是充满了儿子的笑声和咿咿呀呀的童语。
可一场高烧过后,一切都变了。
烧退了,儿子的声音也一起退走了。
一开始,陈卫国和妻子李娟以为是孩子烧糊涂了,过两天就好了。
可一天,两天,一个星期,一个月过去,陈默的嘴巴就像被一把无形的锁给锁住了,再也没有发出过任何声音。
他们跑遍了市里所有的大医院。
医生们拿着各种仪器在陈默的小脑袋上照来照去,最后给出的诊断是千篇一律的两个字:自闭症。一个对陈卫国和李娟来说,比天塌了还陌生的词。
“典型的幼儿自闭症,伴有选择性缄默。”一个头发花白的专家推了推眼镜,语气里带着一丝程式化的同情,“语言功能没有受损,就是他自己不想说。这个病,成因很复杂,治疗起来……需要时间和耐心。”
时间和耐心,是这个普通工薪家庭最奢侈的东西。
陈卫国在一家国营机床厂当工人,每天跟冰冷的钢铁和震耳欲聋的噪音打交道。
李娟在超市当收银员,一站就是一天。
夫妻俩的工资加起来,勉强够维持这个三口之家,以及时不时接济一下乡下陈卫国的母亲。
为了给陈默治病,他们花光了所有的积蓄。各种康复机构,理疗中心,只要听说有点用,砸锅卖铁也得去试试。
可钱像流水一样花了出去,陈默的状况却没有任何起色。
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不哭不闹,不悲不喜。
你跟他说话,他的眼神总是空洞地穿过你,望向不知名的远方。
家里的气氛,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变质的。
争吵越来越多。为了一笔高昂的治疗费,为了谁该请假带孩子去医院,为了晚上孩子无意识的磨牙声。从前的温情被日复一日的绝望消磨殆尽,只剩下疲惫和相互指责。
住在对门的刘嫂,是个热心肠的闲人。她不止一次隔着楼道对李娟说:“小娟啊,不是嫂子说你,孩子这病,得找个仙家看看,说不定是冲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。”
每当这时,陈卫国就会“砰”地一声关上门,把刘嫂后半截的话堵在门外。他是个党员,一辈子信奉唯物主义,最听不得这些牛鬼蛇神。
可关上门,屋子里的沉默却比刘嫂的闲话更让人窒息。
陈卫国的母亲,王阿婆,每个月会从乡下来城里住上几天。她一来,家里的气压就更低了。老太太一辈子重男轻女,盼孙子盼得眼睛都蓝了,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孙子,却是个“哑巴”。
她从不认为孙子有病,她觉得这一切都是李娟的错。
“我早就说过,女人家家的,怀孕的时候就该好好在家待着,你非要去上班!肯定是那时候在外面冲撞了什么!”王阿婆一边用挑剔的眼神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,一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数落着。
李娟低着头,默默地在厨房里择菜,眼泪一滴一滴掉进面前的盆里。
王阿婆最看不惯的,是陈默的一些“怪癖”。比如,他只喝用同一个蓝色小熊水杯装的水,如果换一个,他能渴上一天也不碰。他喜欢把积木搭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围墙,把自己圈在里面。
“你看看,你看看!这孩子都让你教成什么样了!跟个傻子一样!”王阿婆会一脚踢开积木,然后试图把陈默从他的小世界里拽出来。
每一次,陈默都会被吓得浑身发抖,却依旧不发一言。而陈卫国,则会陷入一种痛苦的撕裂中。一边是自己的亲妈,一边是自己的妻儿。他想发作,可看到母亲那张布满皱纹的脸,所有的话又都咽了回去,最后只化作一声烦躁的低吼:“妈!你少说两句!”
这样的场景,在过去三年里,反复上演。
这个家,就像一个高压锅,所有人都被困在里面,忍受着煎熬。
直到那天,李娟下班回家,手里捏着一张洗得发白的宣传单。那是她在超市门口,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志愿者塞给她的。
“心语心理诊所,张欣医生。”李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,“上面说……她擅长治疗儿童心理创伤和沟通障碍,用的是一些新方法,不是光吃药。”
陈卫国正蹲在地上,费力地修理着吱吱作响的电风扇,头也不抬地回了一句:“又是个骗钱的。”
这三年,他们被骗怕了。
“卫国,”李娟的眼圈红了,“这可能是最后一次了。咱们再试一次,行吗?就当是为了我,让我死了这条心。”
看着妻子那张被生活磋磨得失去光彩的脸,和眼里的那一点点摇摇欲坠的期盼,陈卫国心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刺了一下。他扔掉手里的老虎钳,站起身,沉默了半晌,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:
“行。”
02
心语心理诊所,开在一条安静的老街上,远离了市中心的喧嚣。
没有医院里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,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淡淡的木质香气。
接待他们的是一个叫张欣的医生。她看起来很年轻,最多三十出头,穿着一身米色的休闲装,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,让人感觉像是邻家的姐姐,而不是一个高高在上的专家。
这让陈卫国心里稍微踏实了一点。他最怕的就是那些一上来就说一堆听不懂的医学名词,然后开一堆死贵的药的医生。
“陈先生,陈太太,请坐。”张欣医生给他们倒了两杯温水,然后把目光转向了自始至终都躲在李娟身后的陈默,“你好啊,小朋友。”
陈默像是没听见,把头埋得更深了。
李娟尴尬地笑了笑,想把儿子拉出来,却被张欣用眼神制止了。
“没关系,让他待在自己觉得舒服的地方。”张欣的语气很轻松。
接下来的一个小时里,张欣没有试图去跟陈默做任何互动。她只是和陈卫国夫妻俩聊天,问的都是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家常。
“陈默以前喜欢玩什么玩具?”
“他三岁前,最喜欢谁抱他?”
“你们家,平时谁说话声音最大?”
陈卫国一开始还有些不耐烦,觉得这医生不靠谱,问这些有什么用。
但李娟却像是找到了一个倾诉的出口,一五一十地回答着。她讲起儿子三岁前的趣事,脸上会不自觉地露出笑容,但很快,那笑容又会被现实的阴霾所取代。
张欣一直安静地听着,手里拿着笔,偶尔在本子上记下几个字。她的目光,总是不经意地落在陈默身上。
她注意到,当李娟提到“爸爸”的时候,陈默的肩膀会轻微地抖一下。当陈卫国因为不耐烦而稍微提高音量时,陈默攥着妈妈衣角的手,会攥得更紧。
“我大概了解情况了。”聊了快一个小时,张欣才合上了本子,“药物和传统的行为矫正,对陈默可能作用不大。他的问题,根源不在大脑,而在心里。”
“心里?”陈卫国皱起了眉。
“对。”张欣点了点头,“他的心里,有一扇门。他把自己锁在了里面。我们要做的是找到钥匙,让他自己愿意走出来,而不是强行把门砸开。”
“那……那钥匙是什么?”李娟急切地问。
张欣笑了笑,没有直接回答:“这样吧,下周我去做一次家访,可以吗?我想看看他的生活环境。”
家访,又是一个新鲜词。以前的医生,都是坐在诊室里,高高在上地给出诊断,从没有谁提出要去他们那个破旧的家看一看。
“要……要收费吗?”陈卫告国犹豫地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。
“这次家访是免费的。”张欣仿佛看穿了他的窘迫,“你们不用准备什么,就跟平时一样就行。”
从诊所出来,李娟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。她觉得这个张医生不一样,她说的话,虽然听不太懂,但让人心里舒服。
陈卫国依然板着脸,心里犯着嘀咕。免费?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。他总觉得,这背后肯定有什么更大的套路等着他们。
回家的公交车上,陈默靠在李娟的怀里,眼睛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。
夕阳的余晖给他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,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安静的阴影。
看着儿子这张漂亮却毫无生气的脸,陈卫告国的心里五味杂陈。他多想再听儿子叫他一声“爸爸”,哪怕是含糊不清的,他也愿意拿自己的一切去换。
他看了一眼身边满怀希望的妻子,在心里叹了口气。
罢了,就再被骗一次吧。万一呢?
万一这次,真的有奇迹呢?
03
家访的日子,定在了周三下午。
那天,王阿婆恰好又从乡下来了。她一听说有个什么心理医生要上门,嘴巴立刻就撇了起来。
“心理医生?我看就是个神棍!”老太太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上,手里摇着一把蒲扇,“城里人就是花样多,好好的孩子,非说是心理有病。依我看,就是欠管教,饿他两顿,打一顿,保管什么毛病都好了!”
李娟正在拖地,听到这话,手里的拖把一顿,脸色白了白。
陈卫国从厨房里探出头,压着火气说:“妈!人家医生快到了,你能不能别说这些了!”
“我说的不是实话吗?”王阿婆把蒲扇往桌上一拍,“你就是让你媳妇给拿捏住了!一个女人家,说东你不敢往西!我们老陈家的脸都让你丢尽了!”
“你……”
“好了,卫国,别跟妈吵了。”李娟赶紧走过来,把他推进了厨房。
门外,楼道里传来了高跟鞋敲击水泥地的声音,越来越近。李娟深吸一口气,整理了一下衣服,走过去打开了门。
张欣医生站在门口,还是那一身素雅的休闲装,脸上带着微笑。她的笑容像一缕阳光,瞬间冲淡了屋里凝滞的空气。
“张医生,快请进。”李娟热情地把她迎了进来。
“奶奶好。”张欣礼貌地朝王阿婆点了点头。
王阿婆从鼻子里哼了一声,算是回应。
张欣也不在意,她把目光投向了正坐在角落里,用积木搭墙的陈默。她没有像其他人一样,一上来就试图去抱他或者跟他说话。她只是很自然地脱掉鞋子,在离陈默不远的地板上坐了下来。
“你在盖房子吗?”她用一种很平缓的,像是在自言自语的语气问道,“这个城墙盖得真高啊,一定很安全吧?”
陈默搭积木的手停顿了一下,但没有回头。
陈卫国和李娟紧张地站在一旁,大气都不敢出。王阿婆则抱着胳膊,一脸看好戏的表情。
张欣从随身的布包里,拿出了一套小小的,彩色的木制玩偶,有爸爸,有妈妈,有爷爷,有奶奶,还有一个小男孩。她把这些人偶在自己面前一一摆好。
“今天,我们来讲个故事,好不好?”她依旧是那副不急不躁的语气,仿佛只是在跟空气说话,“从前,有一个幸福的家庭,有爸爸,有妈妈,还有一个可爱的小男孩……”
她一边讲着故事,一边用手指操控着那些小人偶。
陈默的余光,似乎被那些色彩鲜艳的小人偶吸引了。他搭积木的动作,不知不觉地慢了下来。
张欣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细节,但她没有点破,继续讲着她的故事。故事很简单,就是一家人的日常生活,爸爸上班,妈妈做饭,小男孩在院子里玩。
讲到一半,张欣突然停了下来,她拿起那个奶奶玩偶,对陈卫国说:“陈先生,你来扮演一下奶奶,好吗?”
陈卫国愣住了。
“我?”他指着自己的鼻子,一脸错愕。
“对。”张欣微笑着说,“你可以让她说任何话,做任何事。”
陈卫国看了一眼坐在藤椅上,脸色已经有些难看的母亲,又看了看一脸期盼的李娟,硬着头皮接过了那个小人偶。
他笨拙地捏着那个木头疙瘩,憋了半天,才用一种极其别扭的语气说:“那个……该……该吃饭了。”
屋子里一片寂静。
王阿婆的脸色更难看了,她觉得这个所谓的医生,就是在变着法地羞辱她。
可就在这时,一直背对着大家的陈默,却缓缓地,缓缓地转过了头。他的目光,落在了父亲手中那个小小的、代表着“奶奶”的玩偶上。
他的眼神很复杂,不像平时那么空洞。里面似乎有恐惧,有疑惑,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。
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。
这是三年来,陈默第一次对外界的人和事,做出如此明显的回应。
李娟激动得用手捂住了嘴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张欣的脸上,露出了一个意料之中的笑容。她知道,她离那扇锁住的门,又近了一步。
她没有乘胜追击,而是收起了玩偶,站起身。
“今天就到这里吧。”她对陈卫国夫妻说,“我大概知道该怎么做了。下一次,我会带一个特殊的‘助手’过来,也许,他能帮我们打开那扇门。”
“助手?”李娟好奇地问,“是什么样的助手?”
张欣神秘地眨了眨眼:“到时候你们就知道了。”
04
那一整周,陈卫国和李娟都过得有些心神不宁。
张医生的家访,像一块投进死水潭的石头,激起了层层的涟漪。
陈默那天转过头的瞬间,反复在他们脑海里回放。那个眼神,让他们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,儿子不是一个没有思想的木偶,他的心里,真的藏着什么东西。
王阿婆在家访的第二天就回乡下了,走的时候脸色很难看,一句话也没说。陈卫国知道母亲生气了,但他顾不上了。跟儿子的万一比起来,母亲的脾气显得不那么重要了。
这天下午,张欣医生要带着她的“特殊助手”上门。
李娟特地请了半天假,把家里彻彻底底地打扫了一遍,地板擦得能照出人影。陈卫国也提前下了班,他嘴上说着不信,身体却很诚实,坐立不安地在客厅里来回踱步。
门铃响了。
陈卫国一个箭步冲过去拉开了门。
门口站着的,是张欣医生。她的身边,还蹲着一个毛茸茸的,金黄色的大傢伙。
那是一只金毛巡回犬。
它体型很大,但眼神却异常温顺。一身金色的毛发在午后的阳光下闪闪发光,像一匹上好的绸缎。它安静地蹲在张欣脚边,尾巴友好地摇晃着,好奇地打量着门里的陈卫国。
“张……张医生,这是……”陈卫国彻底愣住了。他想过一万种可能,也想不到这个“特殊助手”,居然是一条狗。
“它叫暖暖,是我的助手,也是一位专业的治疗犬。”张欣笑着拍了拍金毛的头。
李娟也闻声走了出来,看到暖暖,也是一脸的惊讶。
“狗?”
他们住的这个老式筒子楼,邻里之间关系紧张,是明令禁止养大型犬的。万一被邻居举报,又是无尽的麻烦。
“放心,”张欣看出了他们的顾虑,“暖暖受过严格的训练,非常安静,不会乱叫的。而且我们只待一会儿。”
说着,她牵着暖暖走进了屋。
正坐在地毯上看绘本的陈默,听到了动静。他抬起头,当他的目光和暖暖温和的黑眼睛对上的那一刻,时间仿佛静止了。
陈默没有像往常一样,对陌生人或物表现出漠视或恐惧。他的小身体僵住了,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只大狗,眼神里流露出的,是一种陈卫国和李娟从未见过的,极其复杂的情绪。
暖暖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。它没有贸然上前,只是在张欣的指令下,安静地趴在了离陈默几步远的地方,将头搁在前爪上,用那双清澈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小男孩。
一人一狗,就这样无声地对视着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奇妙的张力。
陈卫国和李娟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。他们看着儿子,又看看那条狗,心里七上八下的。这真的能行吗?靠一条狗,就能治好儿子的病?这听起来也太天方夜谭了。
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。
终于,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陈默动了。
他放下了手中的绘本,小小的身体在地上匍匐着,像一只谨慎的小动物,一点一点地,朝着暖暖的方向挪了过去。
他的动作很慢,很轻,充满了试探。
李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,她下意识地想上前,却被张欣用一个眼神拦住了。
“别动。”张欣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,“让他自己来。”
陈默挪到了暖暖面前。他停了下来,伸出了一只小手,悬在半空中,似乎想去触摸,却又不敢。他的手指,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。
暖暖非常通人性。它没有动,只是轻轻地晃了晃尾巴,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、表示友好的呜咽。
这声呜咽,似乎给了陈默巨大的勇气。
他颤抖的小手,终于落了下去,轻轻地放在了暖暖温暖、柔软的头顶上。
当指尖触碰到那片金色毛发的瞬间,陈默的身体猛地一颤。
一股压抑了许久的,难以名状的情绪,似乎从他的身体里冲了出来。他的眼眶,瞬间就红了。
陈卫国和李娟瞪大了眼睛,几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。
三年了,整整三年了。这是儿子第一次对除了他们之外的生命,表现出如此强烈的情感连接。不是漠视,不是恐惧,而是一种……渴望。
李娟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。她捂着嘴,不让自己哭出声,肩膀却在剧烈地颤抖。陈卫国也红了眼眶,他伸出手,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。
这一刻,他们仿佛在黑暗的隧道里跋涉了三年,终于看到了一丝微弱的光亮。
看着眼前这幅画面,张欣的脸上,也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05
暖暖的到来,像一把钥匙,轻轻撬动了陈默封闭已久的心门。
小男孩不再把自己完全圈在积木墙里。他会小心翼翼地爬出来,坐到暖暖身边,用小手一遍又一遍地抚摸它柔顺的毛发。
他依然不说话,但他的眼睛里,开始有了光。
陈卫国和李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,又惊又喜。他们对张欣医生,从最初的怀疑,转为了全然的信任和感激。
“张医生,这……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”趁着陈默和暖暖安静相处的间隙,李娟把张欣拉到一边,声音里满是激动和不解,“为什么他会……会对一条狗有这么大的反应?”
陈卫国也凑了过来,他这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,此刻的世界观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。
张欣看着眼前这对被希望点亮的父母,又看了一眼不远处那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孩子,和那条安静陪伴的狗,神情变得有些严肃和复杂。
她沉默了片刻,似乎在组织语言。
屋子里的气氛,因为她的沉默而再次变得有些凝重。陈卫国和李娟脸上的笑容也慢慢收敛了,他们隐隐感觉到,张医生接下来要说的话,可能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么简单。
终于,张欣开口了。
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颗重磅炸弹,在陈卫国和李娟的耳边轰然炸响。
她没有看他们夫妻俩,也没有看那个孩子。她的目光,落在了客厅墙角那个空着的,属于王阿婆的旧藤椅上,仿佛能穿透时空,看到那个曾经坐在这里的老人。
“陈先生,陈太太,”张欣的语气平静得有些可怕,“在回答你们的问题之前,我想先问一个问题。”
她顿了顿,然后缓缓地,一字一句地问道:“陈默在三岁那年,所谓‘发高烧’之前,你们是不是带他回过一次乡下老家?”
陈卫国和李娟对视了一眼,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。
“是啊。”李娟点了点头,“那年夏天是回去了。怎么了,张医生?”
张欣没有回答,她的目光变得更加锐利,像一把手术刀,要剖开这个家庭最深的伤口。她缓缓地转过头,这一次,她的目光直直地射向陈卫国,但话却是对着空气说的,仿佛在质问一个不在这里的人。
“那我就再问一个问题。”
她的声音不大,但在安静的房间里,却清晰得让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。
“阿姨,”张欣医生轻轻地说,这个称呼让陈卫国和李娟的后背同时窜起一股寒意,“这只金毛暖暖,跟您三年前在乡下,当着孩子的面,用棍子打死的那只小黄狗……长得像吗?”
“轰——”
陈卫国的大脑瞬间一片空白。
李娟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,整个人僵在了原地,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一干二净,她的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角落里,一直安静抚摸着暖暖的陈默,在听到“小黄狗”和“打死”这几个字时,身体猛地一僵。
他抬起头,那双空洞了三年的眼睛里,第一次迸发出了巨大的,难以言喻的恐惧。
也就在这时,对门的刘嫂大概是听到了屋里的动静,没敲门就推开了一条门缝,探进头来,脸上挂着惯常的八卦笑容:“小娟,听说你们家请了个大神仙来……哎呦!”
她的话戛然而止,因为她看到了屋里这诡异的一幕。
心理医生冰冷的质问,母亲煞白的脸,父亲震惊到扭曲的表情。
还有那个“哑巴”儿子,正死死地抱着大金毛的脖子,浑身筛糠一样地颤抖着,喉咙里发出一种像小兽一样,被压抑了太久太久的,破碎的呜咽声。
“啊——”
一声尖锐的,撕心裂肺的哭喊,不是从陈默嘴里,而是从李娟的嘴里爆发出来。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,双腿一软,瘫倒在了地上。
她指着一脸错愕的丈夫,又指着那个藤椅的方向,眼泪和说不清的恨意一起决堤。
06
“陈卫国!你妈!是你妈!!”
李娟这一声泣血的嘶吼,像一把尖刀,彻底划破了陈家这三年来用谎言和沉默维持的虚假和平。
陈卫国感觉自己的天灵盖仿佛被掀开了,一股冰冷的寒气从头顶灌到脚底。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,撞在身后的鞋柜上,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。
“你……你说什么?”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,眼睛死死地盯着瘫坐在地上的妻子,“什么小黄狗?什么打死?这到底是怎么回事?!”
门口的刘嫂也吓傻了,她看看这个,又看看那个,一时间进退两难,最后还是悄悄地缩回头,把门给带上了。
屋子里,只剩下李娟压抑不住的,绝望的哭声,和陈默越来越剧烈的颤抖。
暖暖感觉到了小主人的恐惧,它用自己的大脑袋,不停地蹭着陈默的脸颊,喉咙里发出安抚的呜咽声。
张欣医生走到李娟身边,蹲了下来,轻轻拍着她的背。“陈太太,别怕。说出来,都说出来,对你,对孩子,都是一种解脱。”
李娟抬起那张泪流满面的脸,看着自己的丈夫,眼神里充满了怨恨和痛苦。“陈卫国,你现在问我怎么回事?三年前,你妈做下那等畜生不如的事情时,你在哪里?!”
“我……我那天不是跟你说了,厂里有急事,我先回城里了吗?”陈卫国茫然地辩解着。
“对!你走了!”李娟笑了起来,那笑声比哭声还要凄厉,“你前脚刚走,你妈后脚就动了手!你忘了那天默默认识的那只小黄狗了吗?那只跟前跟后,默默认识的第一个好朋友!”
小黄狗……
三个字,像一道闪电,劈开了陈卫国尘封的记忆。
他想起来了。
三年前的夏天,他带着妻儿回乡下老家避暑。儿子陈默那时三岁,正是活泼好动,对世界充满好奇的时候。村口不知道谁家生的一窝小狗,其中一只浑身土黄的小奶狗,跟陈默特别投缘。
陈默给它取名叫“小黄”,每天把自己的饼干,自己的牛奶,都分给它一半。一人一狗,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。陈默走到哪,小黄就跟到哪,摇着尾巴,像个小小的卫兵。
那时候,儿子清脆的笑声,和奶声奶气的“小黄,快来”,回荡在乡下的整个院子里。
而他的母亲,王阿婆,从一开始就对那只狗充满了厌恶。
“脏死了!一身的跳蚤!”
“别让它进屋!要是把病带给我的宝贝孙子怎么办!”
“一只土狗,有什么好玩的!等哪天我把它打出去!”
陈卫国当时并没有把母亲的抱怨放在心上,只当是老人爱干净,唠叨几句。他万万没有想到,母亲嘴里的“打出去”,竟然是那样的血腥和残忍。
“那天下午,你走了以后,默默认真地在院子里给小黄洗澡。”李娟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来,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意,“他学着我的样子,用小盆打水,一点一点地往小黄身上浇。小黄也乖,就那么蹲着,任由他摆弄。”
“你妈从屋里出来,看到了。她二话不说,抄起墙角的烧火棍,就冲了过去!”
“我听到声音跑出去的时候,已经晚了……”李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,“我只看到你妈像疯了一样,一棍子,一棍子,狠狠地砸在小黄的头上,身上……”
“小黄发出凄惨的叫声,在地上打滚,血溅得到处都是。而我们的儿子,我们的默默认真,就站在不到两米远的地方,亲眼看着……看着他最好的朋友,被自己的亲奶奶,活活打死!”
“他当时就吓傻了,连哭都不会了。就那么站着,眼睛瞪得大大的,小脸惨白。直到小黄彻底不动了,他才‘哇’地一声尖叫出来,然后就晕了过去。”
陈卫国感觉一阵天旋地转,他扶着墙,才没有倒下去。他无法想象那个画面,无法想象自己三岁的儿子,经历了何等恐怖的一幕。
“后来呢?后来为什么不告诉我?!”他冲着李娟嘶吼道,那吼声里充满了悔恨和无助。
“告诉你?”李娟凄然一笑,“我扶起晕倒的儿子,想跟你妈拼命,可她是怎么说的?”
李娟学着王阿婆的语气,尖利地刻薄地说道:“‘你敢说出去一个字试试!你敢让卫国知道,我就说是你克死了我的孙子!我就去他厂里闹,让所有人都知道你是个丧门星!一只土狗而已,有什么大不了的!我孙子金贵,被这种畜生缠上,早晚要倒霉!我这是在救他!’”
“她说,默默认真只是吓着了,叫一下魂就好了。她不准我带孩子去医院,更不准我告诉你!”
“陈卫国,你了解你妈!她做得出这种事!我能怎么办?我一个外姓人,在你们林家村,我能怎么办?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发了一夜的高烧,第二天醒来,他就再也不说话了……”
“我们把他带回城里,带去医院。当医生说出‘自闭症’三个字的时候,你妈,她甚至松了一口气!她说,看吧,就是孩子自己有毛病,跟她的宝贝孙子没关系,跟那条死狗,更没关系!”
“三年来,我守着这个秘密,我看着儿子一天天沉默下去,我看着你因为儿子的病痛苦,我看着你妈颠倒黑白地指责我……我每天都像活在地狱里!我不敢说,我怕你妈真的去你厂里闹,我怕你夹在中间为难,我怕这个家……彻底散了!”
李娟的哭诉,像一把重锤,狠狠地砸在陈卫国的心上。
他终于明白了。
一切都明白了。
儿子的病根,根本不是什么该死的自闭症!而是亲眼目睹的血腥暴力,是来自至亲之人的残忍伤害,是深入骨髓的恐惧!
那扇锁住他心门的,不是病魔,是他的亲奶奶,是他的亲生母亲!
而自己,这个自诩为一家之主的男人,三年来,竟然对妻儿所受的苦难一无所知,甚至还时常因为母亲的挑拨而苛责妻子。
一股巨大的,无以复加的悔恨和愤怒,瞬间吞噬了他。
“妈——!”
陈卫国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,他双眼赤红,转身一脚踹开了家门,疯了一样地冲了出去。
07
陈卫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长途汽车站的。
他的脑子里一片混乱,李娟的哭诉,儿子恐惧的眼神,母亲那张刻薄的脸,还有三年前乡下院子里那只摇着尾巴的小黄狗,所有画面交织在一起,像一团烈火,要把他的理智烧成灰烬。
他买了一张最早回乡下的车票,跳上了那辆颠簸的中巴车。
车窗外的景色飞速倒退,一如他此刻倒带的人生。他想起了很多被自己忽略的细节。
三年前,从乡下回来后,儿子就再也不肯让他母亲抱了。王阿婆一靠近,他就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开。当时,他还以为是孩子发烧烧得糊涂了,不认人了。
每次王阿婆来城里,数落李娟,指责儿子是“傻子”的时候,陈默都会把自己藏得更深,用积木墙把自己围得水泄不通。他以为那是自闭症的症状,现在想来,那分明是一种自我保护!孩子在用自己唯一的方式,抵御那个伤害过他的“恶魔”。
还有李娟。这三年来,她变得越来越沉默,常常一个人在深夜里偷偷地哭。他还以为她是为儿子的病发愁,却不知道,她的心里还压着这样一个足以毁掉一个人的秘密。她该有多绝望,多无助?
中巴车在乡间土路上扬起一阵黄土,停在了村口。
陈卫国跳下车,发疯似的朝自己家的老宅子跑去。
他一脚踹开院门,王阿婆正坐在院子里的小马扎上,和几个邻居家的老太太嗑着瓜子,有说有笑地聊着天。
看到怒气冲冲,双眼通红的儿子,王阿婆愣了一下。
“卫国?你……你怎么回来了?厂里不上班了?”
陈卫国没有回答她,他一步一步地走到她面前,居高临下地看着她,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:“妈,我只问你一句话。三年前,你是不是当着默默认真的面,打死了一条叫小黄的狗?”
王阿婆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了。她眼神闪烁,手里的瓜子撒了一地。
“你……你胡说什么呢?哪……哪有的事?肯定是李娟那个贱人跟你嚼舌根了!我就知道她没安好心!”王阿婆下意识地就想抵赖和推卸责任。
“你还敢说!”陈卫国彻底爆发了,他指着母亲的鼻子,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颤抖,“就因为你!就因为你做的孽!默默认真三年没开口说话!医生说他是自闭症,我们被你骗了整整三年!你把他害成这样,你晚上睡得着觉吗?!”
他的吼声,引来了周围所有邻居的围观。
王阿婆的脸一阵红一阵白,她没想到事情会败露,更没想到一向孝顺的儿子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自己难堪。她恼羞成怒,从马扎上跳了起来。
“我打死一条狗怎么了?!我是他奶奶,我还能害他不成?!那狗那么脏,我那是为他好!再说了,他不说话,是他自己有毛病,是个傻子,跟我有什么关系!你现在为了一个外人,为了你那个傻儿子,来冲我嚷嚷?陈卫国,我白养你这么大了!”
“为他好?”陈卫国被母亲这套颠倒黑白的逻辑气得浑身发冷,“你那是杀戮!是当着一个三岁孩子的面,血淋淋的杀戮!他不是傻子!他是被你吓坏了!被你这个亲奶奶,吓得把自己的心给锁起来了!”
“你……”王阿婆被噎得说不出话来。
“从今天起,”陈卫国指着院门,一字一句,斩钉截铁地说道,“你不再是我的母亲,更不是我儿子的奶奶。我们这个家,不欢迎你这种心肠歹毒的人!你就在这儿,守着你的老宅子,自己过吧!”
说完,他不再看王阿婆那张错愕又怨毒的脸,毅然决然地转过身,在全村人惊异的目光中,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感到窒息的地方。
他要回家。
回到他的妻子和儿子身边。
从今以后,他要用自己全部的力量,去保护他们,去弥补自己这三年来犯下的过错。
08
陈卫国回到家时,天已经黑了。
屋子里的灯亮着,暖黄色的光从门缝里透出来。他深吸一口气,用钥匙打开了门。
张欣医生已经走了。李娟正坐在沙发上,眼睛红肿得像桃子。而陈默,竟然没有待在他的积木角落里,而是靠在母亲的怀里,睡着了。他的小脸上,还挂着未干的泪痕。
大金毛暖暖趴在沙发边的地毯上,像一个忠诚的卫士,守护着这对疲惫的母子。
听到开门声,李娟和暖暖同时抬起了头。
四目相对,陈卫国的眼圈瞬间就红了。他走到妻子面前,这个在机床厂里,面对着几吨重的钢铁都面不改色的汉子,此刻“扑通”一声,直挺挺地跪了下去。
“小娟,对不起。”他的头重重地磕在地板上,“是我混蛋!是我瞎了眼!这几年,苦了你了,也苦了孩子了。”
李娟的眼泪又一次决了堤。她没有去扶他,这三年的委屈,痛苦,绝望,在这一刻,她需要一个宣泄的出口。
陈卫国就那么跪着,任由妻子的泪水和无声的捶打落在自己宽厚的背上。他知道,自己欠她的,欠这个家的,太多太多了。
不知过了多久,李娟的哭声渐渐停了。她擦干眼泪,把丈夫从地上拉了起来。
“起来吧。”她的声音沙哑,却带着一丝解脱后的平静,“事情过去了。现在重要的,是怎么治好默默认真。”
陈卫告国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第二天,他们带着陈默,再次来到了心语诊所。这一次,陈卫国的态度,是前所未有的虔诚。
张欣医生似乎早就料到他们会来。
“陈默的情况,不是自闭症,是创伤后应激障碍(PTSD)导致的‘选择性缄默’。”张欣给他们倒了水,语气专业而清晰,“他的大脑里,把‘奶奶’这个形象,和‘暴力’、‘血腥’、‘失去’这些可怕的体验牢牢地绑定在了一起。而狗,则成了触发他创伤记忆的扳机。”
“这就是为什么,他看到暖暖的时候,反应会那么大。一方面,狗的形象会唤醒他的恐惧;但另一方面,暖暖的温顺和友善,又给了他一种全新的,安全的体验。这两种矛盾的情感在他心里交战,所以他才会既渴望接近,又感到害怕。”
陈卫国和李娟听得一知半解,但他们抓住了核心:儿子的病,有得治。
“那……我们该怎么做?”陈卫国急切地问。
“解铃还须系铃人。”张欣说道,“创伤,必须在安全的环境下,被重新体验和认知,才能得到疗愈。暖暖,就是我们最好的治疗师。我们需要通过它,来重建陈默对‘狗’这个形象的认知,进而慢慢解开他心里那个关于‘奶奶’和‘暴力’的死结。”
接下来的日子,成了一场漫长而艰难的“家庭康复训练”。
张欣医生每周会来家里两次,带着暖暖。她会引导陈默和暖暖进行各种互动,从最简单的抚摸,到一起玩球,再到给暖暖梳毛。
过程并不总是一帆风顺。
有一次,陈卫国在厨房切菜,菜刀落在砧板上的声音重了一点,陈默立刻就像受惊的小鸟一样,丢下暖暖,躲到了桌子底下,浑身发抖。
那个声音,让他联想到了奶奶举起棍子的样子。
还有一次,李娟想给暖暖洗澡,刚拿起水盆,陈默就发出了尖锐的,无声的尖叫,小脸憋得通红,那是极度恐惧的表现。
那个场景,复刻了三年前那个血腥的下午。
每一次倒退,都像一把刀子,扎在陈卫国和李娟的心上。
陈卫国彻底变了。他向厂里请了长假,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家庭上。他不再是那个沉默寡言,只会用发火来掩饰无助的父亲。他学着张医生的样子,变得耐心,温柔。
他会跪在地板上,用很长很长的时间,去安抚受到惊吓的儿子。他会一遍一遍地告诉他:“默默认真,别怕,爸爸在这里。爸爸会保护你,再也没有人可以伤害你了。”
他一遍一遍地,用行动去修复自己在这段父子关系里缺失了三年的部分。
09
疗愈的路,比想象中更漫长。
陈卫国意识到,仅仅有耐心是不够的。儿子心里的那块冰,太厚,太冷了。而自己的母亲,就是凿出这块冰的罪魁祸首。自己作为她的儿子,身上似乎也带着原罪。陈默虽然不说话,但他看自己的眼神里,总是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疏离和戒备。
他知道,儿子把他和那个可怕的奶奶,在潜意识里划归到了一类人。
这让陈卫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挫败和痛苦。
一个周末的下午,张欣医生又来了。看到陈卫国一脸的愁云,她似乎明白了什么。
“卫国大哥,”张欣很少这么称呼他,“你有没有想过,你除了是陈默的父亲,你还是谁?”
陈卫国愣住了:“我……我还是李娟的丈夫,王阿婆的儿子……”
“不。”张欣摇了摇头,“在陈默的创伤记忆里,你首先是‘那个女人的儿子’。你和你母亲,是一个阵营的。而他和他的母亲,是另一个阵营。所以,他无法完全信任你。”
张欣的话,一针见血。
“那我该怎么办?”陈卫国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绝望。
“你需要用行动,来向他证明,你和他,和李娟姐,才是一个阵营的。你需要完成一次身份的‘切割’。”张欣看着他,认真地说道,“你需要为你母亲的行为,进行一次彻底的‘赎罪’。”
赎罪。
这个词,重重地敲在了陈卫国的心上。
那天晚上,他一夜没睡。
第二天,他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。他瞒着李娟,去了一趟宠物市场。
他没有买狗。他知道,陈默现在还无法接受另一只狗的出现。他买了一只小小的,毛茸茸的兔子,雪白雪白的,只有巴掌那么大。
他把兔子带回家,在家里的阳台上,用木板和铁丝网,笨拙地给兔子搭了一个小窝。
李娟很不解:“你买这个干什么?”
陈卫国没有解释。他只是每天花大量的时间,去照顾那只兔子。他给它喂兔粮,给它换干净的水,给它清理粪便。他做得那么认真,那么小心翼翼,仿佛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。
陈默注意到了阳台上的新成员。
他会远远地看着,看着父亲高大的身躯,笨拙地蹲在那个小小的笼子前,用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温柔,去对待那个弱小而毛茸茸的生命。
父亲的形象,似乎在悄然发生着改变。
他不再是那个会因为不耐烦而大声吼叫的人,不再是那个在奶奶发火时沉默不语的人。他变成了一个……保护者。一个弱小生命的保护者。
一个月后的一天,陈卫国正在给兔子清理笼子。他把兔子抱出来,放在阳台的地板上。
陈默不知道什么时候,悄悄地走到了他的身后。
陈卫国感觉到了,但他没有回头,他怕吓着孩子。
过了一会儿,一只小手,轻轻地,试探性地,递过来一小片洗干净的胡萝卜。
陈卫国的心,在那一瞬间,几乎要跳出胸膛。
他缓缓地转过头,看到了儿子那双清澈的眼睛。那双眼睛里,戒备的冰层,似乎融化了一角。
他伸出手,接过了那片胡萝卜,他的手指,不经意地触碰到了儿子的指尖。
儿子没有缩回去。
陈卫国再也忍不住了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。他这个七尺高的汉子,在那个午后,对着自己的儿子,哭得像个孩子。
他知道,儿子在用自己的方式,开始接纳他了。
他正在从“那个女人的儿子”,变回“爸爸”。
10
那片胡萝卜,像一个信号。
从那天起,陈默的世界,开始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,重新向他的父亲敞开。
他会主动走到阳台,看父亲喂兔子。有时候,他甚至会学着父亲的样子,给兔子递上一片菜叶。
而暖暖,依然是这个家里最重要的成员。它和那只小兔子,成了陈默最好的朋友。一个温暖包容,一个弱小可爱,它们共同构建了一个安全而充满生命力的世界,将陈默从过去的阴影里,一点点地拉出来。
突破发生在又一个疗愈日。
那天,张欣医生带来了一个新的游戏。她让陈卫国躺在地板上,假装成一只“大懒熊”,睡着了。然后,她让陈默和暖暖扮演“探险家”,去叫醒大懒熊。
暖暖很配合地用鼻子拱了拱陈卫国的脸。
陈默犹豫了很久,在张欣和李娟鼓励的目光下,他伸出小手,轻轻地拍了拍父亲的胳膊。
陈卫国假装打了个哈欠,慢慢地“醒”了过来。他一把将儿子和暖暖搂进怀里,用自己长满胡茬的下巴,轻轻地蹭着儿子的小脸。
“大懒熊抓住探险家啦!”他用一种夸张的,逗趣的语气说。
就在那一刻,一个微弱的,几乎听不见的,却清晰无比的声音,钻进了他的耳朵里。
“……爸……爸。”
陈卫国所有的动作都停住了。
他僵硬地低下头,看着怀里的儿子。儿子正仰着小脸看着他,嘴巴微微张着,那双漂亮的眼睛里,带着一丝迷茫和怯生生。
他……他刚才说话了?
李娟和张欣也听到了,她们俩激动地捂住了嘴,眼中满是泪水。
“默……默默认真?”陈卫国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发抖,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,“你……你刚才叫我什么?”
陈默看着父亲震惊的脸,又看了看母亲和张医生含泪的笑容,他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做了什么。他抿了抿嘴唇,把头埋进父亲宽阔的胸膛里,用一种近乎呢喃的声音,又重复了一遍。
“爸爸。”
这两个字,陈卫国等了三年。
整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的期盼和绝望,在这一刻,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。他再也控制不住,紧紧地,紧紧地抱着怀里失而复得的宝贝,放声大哭。
那哭声里,有悔恨,有痛苦,有释放,但更多的,是无尽的感激和喜悦。
这个被阴霾笼罩了太久的家,终于,终于迎来了第一缕真正意义上的阳光。
11
一声“爸爸”,像是一把钥匙,彻底打开了陈默尘封已久的语言之门。
虽然一开始,他还说得很慢,很吃力,常常一个词要想很久。但他愿意说了,愿意表达了。
他会指着阳台的兔子说:“白。”
他会在李娟给他苹果时,小声地说:“谢……谢。”
他会在陈卫国下班回家时,站在门口,叫一声:“爸……回。”
每一个简单的字词,对这个家来说,都像是天底下最动听的音乐。
陈卫国彻底成了“家庭主夫”。他辞掉了机床厂那份劳心劳力的工作,在小区附近找了个轻松的保安工作,每天有大把的时间陪伴妻儿。他学着做饭,学着讲故事,学着做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父亲。
李娟的脸上,也重新有了笑容。她不再是那个愁容满面,唉声叹气的女人。下班回家,能听到儿子的声音,看到丈夫在厨房忙碌的身影,她觉得过往的一切苦难,都值得了。
他们换掉了家里所有的旧家具,扔掉了那张属于王阿婆的藤椅。他们想把过去的一切,都彻底清除出去。
一天,陈卫国接到了乡下亲戚打来的电话。电话里,亲戚吞吞吐吐地说,王阿婆病了,一个人躺在老宅子里,没人照顾,让他回去看看。
挂了电话,陈卫国沉默了很久。
李娟走了过来,握住他的手:“想回去就回去看看吧。再怎么说,她也是你妈。”
陈卫国看着妻子,又看了看正在客厅里和暖暖玩耍的儿子,摇了摇头。
“不回去了。”他说得很平静,“她有病,可以给她寄钱治病,这是我做儿子的本分。但是,我不能再让她出现在默默认真的世界里了。这个家,好不容易才有了点温度,我不能让任何人再把它浇灭。”
他做出了选择。在血缘和家庭之间,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。
他给乡下寄去了一大笔钱,附上了一封信。信里,他没有指责,没有怨恨,只是平静地告诉母亲,请她保重身体,但他和他的家,需要开始新的生活了。
从那以后,王阿婆再也没有出现在他们的生活里。她成了一个遥远的,被刻意模糊掉的符号。
而这个小小的三口之家,在经历了暴风雨的洗礼后,正以一种顽强的姿态,努力地,认真地,重新生长。
12
一年后的春天,阳光正好。
城郊的公园里,草长莺飞。
陈卫国和李娟铺了一块野餐垫,上面摆满了各种零食和水果。
不远处,一个穿着蓝色运动服的小男孩,正和几个同龄的小伙伴,追逐着一只五颜六色的风筝。他跑得很快,笑得很大声,清脆的笑声在空中回荡。
“陈默!慢点跑!别摔着!”李娟忍不住在后面喊道。
小男孩回过头,冲着他们做了一个鬼脸,声音响亮地回答:“知道啦,妈妈!”
他就是陈默。
现在的他,虽然比起同龄人,还是显得要文静一些,敏感一些,但他的眼睛里,闪烁着属于孩子的天真和快乐。他不再害怕人群,不再害怕大声说话。他甚至在小区的幼儿园里,交到了好朋友。
那只功勋卓著的金毛暖暖,在张欣医生的同意下,已经被陈家正式“收养”了。此刻,它正趴在野餐垫上,舒服地打着盹。而阳台上的那只小白兔,也成了家里不可或缺的一员。
张欣医生今天也被邀请来了,她不再是医生,而是作为这个家庭的朋友。她看着在草地上奔跑的陈默,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。
“他恢复得很好。”张欣对陈卫国夫妻说,“创伤也许会留下一辈子的痕迹,但爱和陪伴,是最好的良药。”
陈卫国和李娟相视一笑,紧紧地握住了对方的手。他们知道,这一切有多么来之不易。
就在这时,风筝线突然断了。五颜六色的风筝,打着旋儿,朝远处飘去。
孩子们发出一阵惋惜的叫声。
陈默没有哭,他只是看着越飞越远的风筝,眼神里有一丝失落。
陈卫国走了过去,摸了摸儿子的头。
“没关系,爸爸再去给你买个新的,买个更大,飞得更高的。”
陈默抬起头,看着父亲,认真地摇了摇头。
他走到父母和张欣面前,用一种和他年龄不符的,带着一丝哲理的语气说:“张阿姨说过,有些东西,飞走了,就让它飞走吧。”
说完,他张开双臂,紧紧地抱住了自己的爸爸妈妈。
他在他们耳边,用清晰而真诚的声音,一字一句地说道:
“爸爸,妈妈,我爱你们。”
阳光洒在这一家人的身上,也洒在他们身旁那只金色的,名叫“暖暖”的狗身上。过去那些阴冷和黑暗,仿佛都被这温暖的阳光彻底驱散了。
这个家,新生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