（小小说）怨气伤人

梅姨的嘴每天早上从睁开眼就没停过。

“这菜价又涨了，昨天三块五一斤的菠菜，今天就四块了！那些黑心商贩，专坑我们这些老太太！”她一边择菜一边嘟囔，手里的菠菜被掐得七零八落，老叶子扔了一地。

宋玉强坐在餐桌前默默喝粥，眼睛盯着手机上的工作邮件，对母亲的抱怨充耳不闻。这是他三十五年来练就的本事——选择性耳聋。

“你看看对门老张家，儿子又给买了新电视，听说是什么‘爱了爱了’的牌子。”梅姨把洗好的菠菜扔进锅里，溅起的水花烫到了手，"哎哟！这破锅用了多少年了，也不换个新的！"

宋玉强的手指在手机屏幕上停顿了一下。上个月他刚给母亲换了个德国进口的不粘锅，花了他半个月工资。锅现在就在灶台上，崭新锃亮，根本就没用。

“你爸太自私了！走那么早，留下我们孤儿寡母的，什么都要自己操心……”梅姨开始她每日必修的忆苦思甜课，声音忽高忽低，像一台信号不稳的老收音机。

宋玉强三口两口喝完粥，起身收拾公文包：“妈，我去上班了。”

“上班上班，就知道上班！什么时候能找个媳妇……”梅姨的抱怨追到门口，“天气预报说今天有雨，你带伞了没有？这么大个人了，什么事都要我操心……”

门关上了，梅姨的声音被隔在门内。宋玉强站在电梯前长舒一口气，仿佛刚从一个缺氧的洞穴里爬出来。找媳妇？哪个女子能进到这个家门？不得被叨叨疯了？！

办公室里，宋玉强是出了名的好脾气。同事们都喜欢找他帮忙，因为他从不拒绝，也从不会不耐烦。只有他自己知道，那是因为家里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情绪配额。

“宋哥，这份报表能帮我看看吗？这些数据……”新来的实习生怯生生地递过来一叠文件。

“没问题。”宋玉强微笑着接过，尽管他自己的项目截止日期就在今天下午。

中午吃饭时，手机响了。是母亲。宋玉强盯着屏幕上闪烁的“妈”，突然感到一阵反胃。他等铃声响了五下才接起来。

“你怎么不接电话？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！”梅姨的声音刺耳地穿透听筒，“楼下老刘家的儿子，就是那个在银行工作的，昨天突发心梗走了，才三十八岁！你说现在年轻人怎么这么容易……”

宋玉强把手机声音调低：“妈，我在吃饭，有事吗？”

“没事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？我这不是关心你吗！你吃的什么？别又在外面吃那些地沟油……”

宋玉强机械地应付着，眼睛盯着餐盘里已经冷掉的饭菜。挂断电话后，他发现自己手心全是汗。

下午三点，宋玉强正在赶最后的报告，手机又响了。这次他没接。十分钟后，办公室座机响了，前台通知他有电话找。

“你怎么不接电话？”梅姨的声音里带着明显的恼怒，“我头有点晕，不知道是不是血压又高了……”

宋玉强闭了闭眼：“妈，我在工作，很忙。您先自己量一下血压，如果实在不舒服就叫救护车。”

“叫救护车多贵啊！你回来带我去医院不行吗？养儿子有什么用，关键时刻……你爸爸个自私鬼，走那么早……”

宋玉强突然站起来，把周围同事吓了一跳。他对着电话吼道：“够了！我受够了！您知道吗，您每天都在杀我！一点一点地杀我！”

办公室瞬间安静下来。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平时温文尔雅的宋玉强。他的脸涨得通红，太阳穴上的青筋暴起，手里的文件被捏得变了形。
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，然后传来更大的声音：“你怎么跟妈妈说话的？我含辛茹苦把你养大，你就这样……小时候为了给你买玩具我都不舍得吃冰棍儿……家里再没有钱也得供你读书……都怪你爸死得早……”

宋玉强猛地挂断电话，把座机推倒在地。他感到一阵天旋地转，耳边嗡嗡作响，眼前浮现出无数碎片般的画面——母亲抱怨的嘴，摔碎的碗，深夜里的啜泣声，还有永远不够好的自己……

“玉强，你没事吧？”部门主管走过来，担忧地看着他，“你脸色很差，要不要先回家休息？”

宋玉强点点头，机械地收拾东西。走出公司大楼时，天空果然如母亲所说开始下雨。他没带伞。

回到家，梅姨正坐在沙发上一边剥毛豆一边看电视。见他进门，立刻开始了新一轮抱怨：“这么早回来干什么？回来看我死没死？你看人家秀芬命多好，养了个孝顺女儿……你看看电视里这个男的，多孝顺，给他妈买了套大房子……你再看看你，连个媳妇儿都找不到……”

宋玉强站在玄关，雨水顺着他的头发滴到地板上。他突然笑了，笑声越来越大，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的嚎叫。

梅姨吓了一跳：“你发什么神经？”

“天天是这套嗑！”宋玉强抓起鞋柜上的花瓶摔在地上，“您说得对，我就是个没用的人！您满意了吗？”

梅姨站起来，脸色发白：“你个不孝的！跟你那个死鬼爸一样，自私自利！连话都不让我说……”

宋玉强没有回答。他感到有什么东西在脑子里断裂了，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变形。他看见母亲的脸变成了无数张，每张嘴都在不停地开合，吐出黑色的字句，那些字句在空中凝结成实体，像锁链一样缠住他的脖子……

“别说了……求您别说了……”宋玉强跪倒在地，双手捂住耳朵，疯狂地摇头，无法控制的滑倒在地板上。

梅姨终于意识到情况不对，颤抖着打了120。

心理科的主治医生和蔼地请梅姨到办公室谈话。

“你儿子的情况需要住院治疗一段时间。”医生推了推眼镜，“您知道他最近有什么特别大的压力吗？”

梅姨绞着手指：“他工作一直很忙……但以前都好好的啊……”

“这种病往往有长期积累的过程。”医生斟酌着词句，“您家里的氛围怎么样？”

“我们母子相依为命……”梅姨突然激动起来，“我把他拉扯大容易吗？他爸走得早，我……”

医生静静地听着梅姨滔滔不绝地讲述她这些年的辛苦，时不时点头。等梅姨停下来喘气时，医生轻声问：“您平时和孩子交流时，会经常表达这些不满吗？”

梅姨愣住了：“这孩子不爱说话，我……我就是随便说几句……”

“长期生活在高压、负面的环境中，对人的心理健康影响很大。”医生温和但坚定地说，“特别是像您儿子这样性格内向的人，他们往往不会表达自己的情绪，全部压抑在心里。”

梅姨突然想起儿子跪在地上求她“别说了”的样子，一阵寒意从脊背窜上来。

“是我的错吗？”她喃喃自语，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。

医生没有直接回答：“治疗是一个整体过程，不仅需要药物，也需要家庭环境的配合。”

离开医生办公室，梅姨透过病房的玻璃窗看着儿子。宋玉强安静地躺在床上，眼睛盯着天花板，嘴里不停地念叨着什么。

梅姨的眼泪突然涌出来。她想起儿子小时候，是个多么爱笑的孩子啊。从什么时候开始，他变得沉默寡言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，她的话变成了刺向儿子的刀？

走廊上的电视正在播放一档养生节目，主持人说：“老话说得好，怨气伤身啊……”

梅姨站在窗前，看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——一个满脸皱纹、嘴角下垂的老太太，眼睛里全是怨气。她突然明白了什么，又好像什么都不明白。

病房里，宋玉强翻了个身，背对着窗户。梅姨抬起手想敲门，最终却缓缓放下。雨还在下，敲打着医院的窗玻璃，像是无数细小的叹息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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