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晓晨《厨房》
发布时间:2025-07-17 04:00 浏览量:1
小厨房离人民医院只隔一条巷子,就在鑫鑫旅馆对面,紧挨着松毛粉面馆。像匆匆忙忙化了一半妆的演员,路一侧是统一规格、平头正脸的商超药房酒店,另一边是潦草拥挤的小吃店纸扎店复印店,破败不堪,熙熙攘攘。
我每天都去小厨房,里里外外四十几平米,三面放着二手市场淘来的炉灶锅铲,十几台油烟机开足马力。门口七八只大锅蒸米饭,一份一块。做饭要收钱,炒菜两块,炖汤六块,煮粥也是六块,熬中药贵一点,收十块,油盐酱醋米面葱姜不要钱,天冷时,常有好心人拉来一箱箱白菜土豆,免费给大家吃喝。
做饭的基本都是人民医院的病号家属,煎炒烹炸,盛满各式各样的饭盒。一般来说,那些贴满卡通贴纸,描着卡皮巴拉、小黄鸭、小马宝莉的饭盒往往会送到小病人面前,粗粗拉拉统计下并不在少数。
大概是前年吧。人民医院开设了一个很多地方没有的科室——儿童肿瘤专科,收容了许多其他医院治不了的小孩儿,巷子里突然涌进几百个没头发没眉毛的娃娃,嬉戏打闹,馋嘴偷吃。这些孩子身体里都埋藏着炸弹,胳膊胸口的留置针就像秘密组织的暗号一样。我第一次见觉得心惊胆战,可他们不怎么当回事,小胖子阿明还撩起衣服给我讲留置针的用途,条理清晰,声音洪亮,旁边一个小孩儿正玩泡泡机,小草莓尖尖吐出一连串肥皂泡泡,在太阳底下闪闪发亮。
大体上,这条巷子算得上半个避难所,尤其是小厨房。大人们一边炖肉煲汤,一边聊肿瘤的分型和治疗方案。那些病稀奇古怪,许多听都没听过,直到我和我妹也成为鑫鑫旅馆的常住人口。
七月的中午热得厉害,空气凝滞得让人无法呼吸。我从人民医院出来,打算找间便宜房子住段时间。医院门口一个大叔告诉我,附近鑫鑫旅馆性价比是最高的,不仅离医院近房租也便宜。我都没怀疑他是不是托儿就去了,一问果然,最便宜的房间一天三十,水电费另交,不过上厕所洗澡要去公共卫生间。
旅馆主人是一对夫妻,两人从小就在何王村长大,打老一辈就干小旅馆,招待的基本都是病人和家属。因为自家房子,也就不那么斤斤计较,对房客都很客气大方,院子里可以停车晒衣,电动车还经常借给熟人。后来我才知道,旅馆对面的小厨房居然是女主人张罗着开起来的。几年前,她丈夫得了一场大病,老板娘去五台山许愿,如果人安然无恙就开个厨房方便大伙,结果那男的真在鬼门关晃了一圈捡回半条命,小厨房也就依约开张大吉。
我打算就在这住段日子。这回我妹恶性肿瘤复发,大夫说复发比第一次难治多了。事实上,这是我和我妹第四次来人民医院看病,前几次最多住上半个月,可这次真不好说了。
我妹叫豆丁,名字是生病第二年找算命先生看八字改的,原来叫天恩,先生说这个名字起得太大太顶,命格担不起,得改个低到尘埃里的不起眼的名字。名贱人贵,才是正理。
过了今年农历年,豆丁就满十岁了。
圆葱切到一半,眼睛辣得很,正在炖鱼的大方说,可以在菜板边点根蜡烛。鱼汤奶白,香气直往胃里钻,小厨房很少见这么会炖汤水的男的。豆丁的管床大夫告诉我,这种荤汤喝多了不好,油盐嘌呤都超标,不利于病人康复。大方的医生说,想吃什么就吃什么,出院回家也行。
豆丁这几天胃口不太好,下午突然要吃洋葱炒牛肉。在医院住了一个星期,她还是头一回点菜。尽管医生嘱咐不要吃辛辣刺激的东西,在我看来只要能吃比什么都强。
牛肉裹满淀粉,洋葱切细丝,加少许盐、淀粉、料酒……我一遍遍在手机上播放同一个视频,中间不得不停下来找需要的调料,再琢磨一下她能吃几个“少许”。手忙脚乱擦着眼泪,身边的大方已经基本要结束今天的烹饪了,他的厨艺明显比我好很多,速战速决,让人浮想联翩。
大方把鱼汤倒进饭盒,还欠几分。剩下的你喝吧,他示意我趁热把鱼汤盛出来,又夹满一小碟水煮生菜送我。
一片蒸腾的热气里,人早不见踪影,连表达谢意的机会都没给我。
大方长什么样?好像高高瘦瘦,有张黢黑、忧郁的长脸,两边颧骨凸起,左腿比右腿长一点,但在他十分努力的遮掩下,别人很难注意到。说实话,如果他不主动和人说话,没有谁能想起来跟他打招呼,但做饭确实地道,足以让人忽略他走起路来的踉跄。
我没说谎,这一点豆丁能作证。她几口就把鱼汤全部喝光,连水煮生菜也没剩几片,而洋葱炒牛肉吃几口就再不搭理。
大方住在鑫鑫旅馆三楼最东头的房间,价格比我们每天贵十块钱。他在这已经住了两年,来去都是一个人,除了住院基本都去小厨房做午饭,晚上就吃剩下的。这些都是我在旅馆住了一个多月后才知道的。我还知道,他和住在这的许多小光头得了一样的病——神经母细胞瘤,一种罕见病,这就很诡异,一般来说这个病不怎么招惹成年人,25岁绝对算得上高龄了。
说起他,我和我妹总会想到动画片里头上顶着一朵黑云的长脸叔叔。不过这地方,谁脑袋上不是乌漆麻黑呢。
夏天的白昼格外悠长,医院的夏更没有尽头。一天二十四小时,每天一早小推车的轱辘声把人叫醒,接着保洁阿姨开始一整套的清洁、消毒作业,接下来穿着不同颜色衣服的护士鱼贯而入。等查房医生进来,我们才终于松口气,早检查马上要结束了。印象最深的是每周一科室主任大查房,呼呼啦啦后面跟着十几个学生,有举片子的有拿病历的,还得回答主任的提问。躺在病床上的似乎不是病人,而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教学样本,有一回我妹淋巴肿得厉害,主任让学生拿相机从各个角度拍了许多照片,留存做资料片用,当然,她事先征求了我们的同意。
等再次平静下来,白玉兰的香混合着太阳的味道飘进来,吃什么又成了最紧要的事。
对儿童肿瘤科的病人家属来说,他们在这方面有自己的门道。这些人从网上学习了很多知识,深刻懂得食补大过天、多吃肉蛋奶、营养均衡等等的道理。可生病的人吃啥都没兴趣,特别是正在化疗放疗的病人,就拿我妹来说,食堂里的鸡蛋羹、卤肉饭、土豆烧牛肉几乎一口都不吃。
没味儿,她说。
太腻,肉有股子臊味,她又说。
就连白水煮鸡蛋,她都嫌弃鸡蛋本身的味道。
我很惆怅,掰开揉碎给她讲多吃好吃的才能长血项和蛋白。她斜我一眼,整个人像蛇蜕下的皮烂在那里,“给我打个营养针吧,太难吃了”。
一瓶人血蛋白要五六百块,够我俩吃半个月的。
唉,怎么说呢。去小厨房做饭,几乎成了我每天最挫败的时候。首先,我怕火。每次拿火柴摩擦盒上的砂纸,似乎下一秒烧焦的就是自己。四岁那年表哥拿火柴点着八宝粥的塑料盖问我好不好闻,我有点疑惑,火苗蹭到窗帘,没等反应过来就噼里啪啦扑向我俩,幸亏舅妈及时回家泼了几盆水。从此,我怕火,怕烟花,怕篝火,怕一切能点燃、爆裂,在火里发出气味的东西。一口连着一口的锅,总让我心存怯懦,明明里面翻滚的是玉米、番茄、虾米、猪肉、花生油,但它们和我同呼吸共命运,油煎火烤,望而却步。
更难的是搭配肉蛋菜和调料,少许、适量、几分,我完全不懂这些是什么意思。目前来说,最管用的就是隔几分钟尝下味道,如此,至少能保证豆丁不至于因为豆角和蘑菇没熟而昏睡过去。
这就是为什么,我盼着能多在小厨房遇见大方。
倒也不难,毕竟住在一个地方。大方下楼了,买菜去了,回来了,休息一小时,再出门就要去小厨房了。他的生活格外有规律,如果我十分钟以后下楼,刚巧能在厨房碰上正往锅里倒油的大方。
看见我,大方有几分迟疑,应该没认出来是谁。
“我也住鑫鑫旅馆,谢谢你上次送的鱼汤”,我晃晃手里的大葱。
他愣了一下,猪手顺势滑进炒锅:“你住一楼?带个小女孩儿?是,不是女儿吧?”
“那我妹,要吃虾。”塑料袋里十几只虾企图挣扎到外面,获得最后的生机。
猪手焖在锅盖下,大方拎出一只虾洗净放在案板上,抬手在虾子后背开了道缝隙。
像这样,去掉虾线,不然很腥。料酒、葱姜、生抽腌会儿,盐不要多放,他湿润绵密的南方口音,含混在一起晕染出大片大片的雾气。
生抽多吗?我问。他没回答,手一抖一盘虾雨露均沾,快速切完葱姜扔进去,猪手放进高压锅。随即翻炒起虾子,脸上满是喜悦,“我好像生下来就捏锅铲,煮饭多简单,好欢喜”。
“猪手也好吃,分你几块”,他拈起一小撮碧绿的葱花撒在饭盒里,猪手的咸香飘了过来。
没忍住,我偷吃了一块儿,反正豆丁也吃不完。
如果我没记错,那应该是豆丁在人民医院第一次吃红烧猪手,她本来非常喜欢这道菜,说软糯弹牙入口即化,以前没得病时经常念叨十天半月,我才舍得买一只,等我的手艺和大方不相上下,豆丁已经没什么胃口。人哪,要能在想吃什么的时候就吃上,该多好。
几个疗程结束,医生开始催我们腾床位出院,豆丁的情况差不多稳定,回去观察观察注意抗炎就好,有个特别喜欢她的小护士还特意买了个兔子玩偶藏在枕头下面送她。
这真是关键一战,我觉得自己力大无穷,不光给我妹养得衣食无忧,甚至她都状况良好可以提前出院了。
豆丁,我来接你呢。有天睡觉我梦见接她出院。
她指着门外要去厕所,肚子疼。
走,去走廊,我说。
不,我要回家,她哭着求我。
回家,家里的马桶舒服,豆丁注视着我,坚定不移地乞求,我费尽力气把她从病床上抱下来。布谷鸟的啼叫让我从精疲力尽的缠斗中醒来,我发现自己浑身湿透,正紧紧抓住那张发黄的不知道多少人睡过的床单。
怎么都要赶紧把豆丁接回来,我告诉自己,这比什么都重要。
豆丁回来那天,台风马上要登陆东南沿海,按说我们这一般不会受到影响,可那回却擦了边,大暴雨整整下了三天。菜早早买好,我提前把整个房间彻底打扫了一通,消毒液角角落落淋洒一遍。
如果能给她做个罩子,那该多好。
我们打专车回来,三公里四十块。豆丁的头发早就剃光,圆滚滚像个西瓜,一对大眼睛闪闪发亮,就算头发眉毛都掉了也一样好看,只是脸上没什么血色,苍凉得像盖了张薄纸一样。
听,外面雨小了,你的病也很快能好。
好哇,姐姐,外面什么在叫?豆丁问。
远处真的传来不知什么动物的吼叫,似乎还有人的哀鸣。“应该是动物园,等你好了,带你去看梅花鹿猴子好不好。”
豆丁点点头,闭上眼睛,说想喂猴子。她累了,天天躺着最累。
本来,我和大方商量好做红烧鱼、莲藕排骨汤、醋熘土豆丝和青菜香菇鸡丝粥,但这么大的雨来回小厨房实在不方便,索性用这些煮火锅。锅底用清水加菌菇汤料包,打滚后下鱼片、莲藕、香菇、鸡肉片,煮上半小时整个房间便盈满香气。我顿时感到久违的松弛,多么迷人的大雨呵。寒凉之间,一股暖意在我、豆丁和大方周遭开始升腾扩散,真希望再也不用去该死的医院。
大块的肉不好吞咽,大方专门做了鸡肉鱼肉的小丸子,一个拇指盖大小,捏成圆圆的加上香菇粒煮好,再放进汤里拌上鸡蛋碎和香菜、海盐。豆丁很喜欢那些小巧晶莹的丸子,不知道是不是错觉,吃完脸上都多了些许红晕。
窗台上种着一排蒜苗、韭菜、豆芽、香菜……此时此刻,它们在暴雨中绿得盛气凌人,要撑破屋子一般,还是大方教我养活它们。
大雨倾盆,豆丁早早吃完昏睡过去。
他走时坚持让我送到门口,似乎旅馆的每扇窗户都会探出奇形怪状的脑袋,惊叹那个每天独来独往的家伙居然也有朋友。
也罢,我还得收拾剩菜,顺便剪掉茁壮成长的小葱。
兀的,花盆底下长出个东西,细看是一枚皱皱巴巴的信封。竟然装着六百块钱,簇新的人民币散发着一股可疑的酸味,很快我就意识到这股酸味有些熟悉——是大方留下的。
不用多说,认识我的人都知道我们过得紧巴。
豆丁没生病前我在银行打工,每天披个红绶带从早上九点站到下午五点,说几万次“你好”“再见”“欢迎光临”,收入却只能勉强糊口。没辙,我不像同事那样,推销起保险和理财来一个比一个厉害,嘴里说的好像不是话而是闪闪发光的大金子。
等豆丁这回生病,我彻底辞职照顾她,一切全靠以前的老底子。五年前我爸我妈跑去缅甸做生意,到现在钱和人都没什么动静,有时候看东南亚那边的电视剧,豆丁还老问起他们,不过问多了也就不再惦记。
冰箱发出刺耳的鸣叫,我才记起忘了关冰箱门,赶紧塞好钱,小心翼翼给大方发了条微信。
我想好了,如果明天雨停了,就去小菜场买几斤牛尾清炖白萝卜,喊他一起去小厨房做了来吃,刚好用得上这把小葱。
我妹的确一天天见好,开始赖在床上不肯出门,十几天后就能出门和小朋友玩滑板车。她和孩子们严丝合缝地戴着口罩在太阳里一路飞奔,把我和癌细胞都甩在后面,但很快就脚步迟缓,气喘吁吁,像喝醉的小熊一样步伐踉跄,手脚打架。旅馆老板娘递给我一瓶钙奶,昨天结束治疗回家的小孩儿妈特意留下的。
沾沾喜气,豆丁也会好的,老板娘整日乐呵呵手脚不停,老公坐在大门口一边晒太阳一边吆五喝六,倘有人起了争执,他卷一卷袖子也往前冲,全然忘记生病又康复的难处,只不过多半被腿脚限制了力道。
我也是住了一阵子才知道,鑫鑫旅馆有个延续了很久的传统,但凡有人结疗回家,家属们就会买些吃的喝的散给其他住客,或者在小厨房门口支大铁锅做炒鸡清炖羊排土豆牛肉……不管谁路过都能尝上一口——吃什么不重要,重要的是难得的幸运和暂时熬出头的轻松,这样的时刻总是令人期待和羡慕的。
要是我也能做顿大锅菜就好了。这几天,儿科病房走了四个娃娃,一个结疗回家,另外三个都当小天使去了。人能控制的东西太少了,我使劲吸了一大口钙奶,甜到心里。
住客们大都尝到了这种香甜,毕竟好运气怎么都要雨露均沾。大方告诉我老板娘给了他两瓶,“她说我住太久了,一个人又实在艰难,希望我早点回家。”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眼泪扑簌簌掉下来。这世上,谁都是一个人,谁也不是一个人。
大方请我去家里做客那天,我们已经认识了三个多月,悲催的是,我和他都没看到做大锅菜回家的曙光。豆丁每隔五天要去医院复查指标,大方开始七天去一次,后来变成四天。他在刚打完针回家的路上给我发信息,问要不要一起吃晚饭。我一口答应,趁豆丁睡午觉跑去南山庙请了檀香手串,据说是云游到这里的大和尚开过光的。
一串给豆丁,一串给大方。
他有些枯槁,瘦弱,踉跄,因为频繁出入医院和化疗而面容憔悴。手串套在手腕上,细长的手空空荡荡。
不想治了,什么时候是个头呵,大方摸索着珠子,整个人迅速黯淡,这么久也不见好,今天能动明天说不定就躺下了,到底有什么意思呢?没容我回话,他又接着说,你知道么,我睡觉的时候总是很焦虑,万一今天晚上睡过去明天醒不过来可怎么办。他继续摆弄着蔬菜瓜果,分门别类地处置好,拿出准备招待我和豆丁的部分。
我陷入了沉默,还从来没和豆丁聊过这些。远处又隐隐传来动物的叫声,我猜是猴子,大方觉得应该是鳄鱼。鳄鱼会叫吗?我对此表示怀疑。
小孩子就简单多了,比如豆丁就不会想鳄鱼会不会叫,也不在乎要不要继续治的问题。这会儿她正和几个小朋友在楼下过家家,爸爸妈妈儿子女儿一应俱全,身后的沙堆是城堡,大家喜笑颜开,老板娘夫妇也加入其中。
哪天去动物园吧,带豆丁看猴子和鳄鱼,我提议。我也没去过这个城市里的动物园,不知道那儿的猴子和我们老家是不是一个德行,强盗一样抢人东西。
大方继续分拣手里的食材,等归类完毕,独独发现少了新鲜的姜芽。我赶紧去自己家翻寻,他也跟着来了。
小白菜不放姜实在不好吃,他说,红烧虾子也需要一点,不知道你买的新不新鲜,发芽就不能吃了……他一路絮絮叨叨念着,我没接茬,走着遇见涵涵妈带她去抽血,一岁三个月的娃娃不哭不闹,真是条汉子。
姜芽已经在冰箱里放了三天,还好没长芽也没变质。大方做科学实验般仔细检查,随即退还给我,不行了,里面都软了。
他说这话时义正词严,我正琢磨着姜,冷不丁感到一只手触来的凉意,那只刚从冰箱里抽出来的手捏住我的手腕,然后向上蜿蜒,在手肘上犹豫后突然调转方向,转向我脖颈后的细纹,迟疑片刻又继续向旁边探索,我突然意识到那只手即将停留的位置,整个人一下愣住,身体却仿佛被按住某个隐藏的开关,无法动弹,还有一丝丝莫名的期待。
他尝试着将我的后背抵在冰箱上,游移的手胆怯却受到鼓舞向着渴望的地带进发,混沌中响起节奏不一的呼吸,潮起潮落,强壮而微弱。等倒在沙发上,我才意识到该使劲推开他,他紧紧抱住我,每一寸皮肤都在竭尽全力靠近,手上的毛细血管进行着最强劲的脉动,整个人急切地想参与进来,进入到一个蓬勃的时刻。
我们应该拥有这样的时刻吗?豆丁随时可能进来,想到这里,我停止了抵抗。恍惚间,我又听见动物的嘶吼,粗壮,急切,绝望,无以为继。
那顿饭吃得活色生香,大方也邀请了老板娘夫妇,他在这独来独往几年,那对夫妇一直待他颇为和善。
到底做了多少个菜,谁都记不清了,满满当当摆了一大桌,豆丁没吃几口就和老板娘的一对小儿女玩去了,剩下大人们胡说八道。其间,他们养的小黄狗溜达进来两三回,每回领了口粮就兴高采烈去撒欢。我多喝了几口,歪在椅子上闭目养神,黄狗时不时在脚边蹭来蹭去,见我不理悻悻跑去一边。
听声音是大方,说着说着还哭了。我睁开眼睛,世界又安静下来,小狗在吧嗒吧嗒舔食。大方的眼睛里没有眼泪,他盯着自己亲手烹饪的那盘香辣蟹,蟹壳占据了盘子的三分之二,散发出咸腥的潮湿。
我不好吃螃蟹,看着热闹,你们多吃。大方把玩着一只蟹钳,嘴角露出笑意,他居然能让蟹钳立在桌上。又说,以前我儿子特别喜欢吃螃蟹,为了他我学会了好多种做法,咖喱的,葱姜炒的,白灼的,就连蟹黄面我也会做呢,一盆蟹拆起来足足要一下午工夫,赶得及他晚饭来上一碗。不光螃蟹,响油鳝糊我也做得一绝,鳝鱼剖丝,细细的,淋上热油蒜末,我老婆搞不了这个,只喜欢吃。大方停顿一下,似乎在扭头寻我,你们这里没有野生鳝鱼,不然我一定给你做一盘尝尝。
桌上酒瓶子摆了一溜,人坐在旁边都不太能立得住了,大方看起来进入了一个特别的通道,朝向他从没提及的过往。我们都没怎么听他说起过这些,妻子、儿子、父母……他倒上一杯黄酒浅酌,一饮而尽又满上一杯。他的话密不透风,让我的心里堵上棉花一般,决定出去透透气。鞋柜上散落着一摞PET-CT报告,上面写着“未彻底清除”“可见多处远端转移”,我不太想再看,不知道远端到底是大脑、躯干、手脚、骨髓,还是哪个看不见的器官。许是几杯酒的缘故,头沉得发蒙,隔着门看进去,灯光下的他们寂寥且缥缈,我们之间隔了一张透明的巨大的网,我在外面,他们在里面。
那晚豆丁没吃几口就自己跑回屋子睡觉,还换上了睡衣。我端详着她没有头发的脑袋,她每天每天都在长大,一点点长成了和我相似的模样,血缘这东西真的很奇妙,就像现在她睡着了却仿佛知道我在身边,伸出小拇指拉我衣袖。
毫无察觉地,我突然发现她戴手串的地方鼓胀起一个大包,里面似乎流淌着液体,我一下警醒过来,从头到尾仔细打量。
就在不到二十四小时里,豆丁身上长出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包,它们细细密密,透明无色,而脸庞依然光洁如初——这也是我掉以轻心的缘故。第一个包隐藏在脖颈后的纹路里,近处串联的两三个大小不一,再往下长到腋下和胸口,胸前蔓生出遥相呼应的几丛,最后几个长在脚底。我很难想象,下午她是怎样和小伙伴们一起玩耍的,或许,她也早习惯了肿瘤细胞突如其来的攻击。
豆丁,豆丁,我喊,她迷迷糊糊还在梦里。去医院了!我抽出她抱着的小熊,一边喊一边收罗常用的证件物品。
去医院了!我又在她耳边大喊,她醒来愣愣看着我。眼下,整个院子里最可怕最悲惨的,莫过于长长的成串的水泡,可她懵懵懂懂,根本不知道悲惨是什么意思。
医生扫了一眼立刻安排进急诊病房,男护士抱着她左右躲避着走廊里的病人和加床,像在攻打敌人林立的高地,等豆丁平展展插满贴片和管子,手里还攥着小熊的帽子,脸上带着愠色,非常气恼。
半个多小时以后,大方和老板娘夫妻坐在了我身后的长椅上,周遭是属于医院的可怕的宁静。病房只能安排一个陪护,他们偷偷走步梯上来。大方酒气未散,指着手机让我收款,我机械地点了按钮。一万!我很想凑到他怀里,可他退缩不前,淤青的眼窝里发出惶恐的目光,左手掠过我的肩膀又迅速撤回,等你们回来,做红烧虾子!说完,被老板娘拉扯着走回步梯通道,像一根无数只虫蛀过的枝条再次被拖进无边无际的深渊。
以我有限的医学知识,很难明白豆丁现在到底是什么状况,医生会诊的意思是这个病远比想象得顽固,本来以为她可以在两三年内带瘤生存,不发生大规模新增转移,但目前看显然不是这么回事。
再做个全身检查吧,骨穿也得做,不排除骨髓和骨转移,医生告诉我,多吃有营养的,能吃什么吃什么,如果用药效果好的话才有下一步。
还能做手术吗?我鼓起勇气问。
应该很难,医生没有迟疑,这种情况可能性不大。
入院的第四天,豆丁的左眼肿起个三厘米的包块,我喊医生来看,他也没什么好办法。包块以争分夺秒的速度生长,没过三五天整只眼睛就被挤得只剩下条细缝,她就那么毫无声息地躺在床上,只在打针时从花被单里伸出手腕。我亲爱的豆丁似乎进入了一个平行时空,一句话都懒得跟我说,只不肯松开那只兔子娃娃。
医院里的空气冰凉、多雾、潮湿,令人厌烦。为了抵挡一片黏乎乎的感觉,我给豆丁盖上薄被,铺上一切与潮湿隔绝的垫子。豆丁,咱们还要去动物园呢,我趴在她耳边念。她小小的身体包裹在蓝白条纹的病号服里,仿佛住在一个巨大的永远走不出来的套子里。
每隔一天,大方就从小厨房做了饭送来,少不了鱼虾蛋奶、新鲜蔬菜。他的情况也不怎么好,偶尔来医院检查,勉力维持而已。他来时和我隔着走廊的大门聊上十几分钟,然后转身离开。我也曾偷偷溜到电梯厅见他,他很短暂地抱过我,只是力气不足以支撑太久。
有一回,我请了假出去买东西,和他并排下楼。医院的花全开了,白的红的黄的煞是热闹,很多人穿着病号服拉着行李箱,提着印有人民医院的塑料袋走过,他们抬头看怒放的花色,嗅着夏天的热烈。一墙之隔有座公园,健康的人们在那里跑步、唱歌、跳舞、打球,和墙这边的人过着完全不一样的日子。我有点恍惚,世界被一道墙切割出完全不同的两个半球,谁也不知道对方正在经历着什么。
我不太确定,豆丁还能不能看见这么热烈的桃花和白玉兰。想到这里,整个人就像冰棍般在烈日底下迅速融化。
半个月后,豆丁又出来了。一条鱼游返回河流,却再也找不到出发的地方。我其实不想让她出院,可医生那意思在这住着也没有太大意义,出去还图个自在,隔几天来打药复查就好。
她出院那天花依然开得很旺,路人匆匆,谁都没多看彼此一眼。治疗了几年,豆丁变成了大方,左眼没消肿,额头正中又生出两个包,远远看去顶着犄角一般。
我变成独角兽啦,姐姐,她从右眼和左眼的缝隙里照镜子,这是我吗,怎么这么奇怪?可能要变身成铠甲勇士了,我安慰她,像动画片里那样力大无穷再也不会生病。
她疑惑不已,但眼见着在家的确比在医院活泼开心,可能因为小光头们常常来和她玩闹,小厨房的结疗饭也吃了一顿又一顿。豆丁有很多想干的事儿,她要了一个小本子,在上面画了一道又一道。
我有些明白,医生为什么让她离开医院了。
豆丁说她特别特别想去动物园,因为做梦的时候老听见什么有动物在叫,有时候是猴子,有时是河马,还看见各种鸟的羽毛缤纷多彩,落满地面。小胖子阿明告诉她,动物园离这不远,骑滑板车就到了,在那儿能喂猴子陪小猪佩奇跳水坑,还可以买好多好多面包送给锦鲤。
等锦鲤吃饱饱,我的病就好了!她趴在桌子上,阿明告诉我的,他现在都好啦,不住在这里回家啦。
我抱起她,豆丁软绵绵地贴在我身上。阿明是不住在这里了,骑着滑板车再也回不来了。
想了想,我决定和大方带豆丁去动物园,她戴着花花的口罩和帽子坐在儿童手推车里,罩子垂下来几乎把人全部挡住。医生告诉我最好不要来这儿,人多动物也多,容易感染病毒和细菌,但我们还是决定带她来看看。
动物园真是个与世隔绝的乐园,远远近近的草丛一起奋力生长,低洼处的植被正在和秋天顽强抗争。远处隆起的高地是猴山和狮虎乐园,四周环绕着高低不一的叫声,动物们大概都在吞咽、交配、抢夺、打斗、攀爬,伴着城市泛起的浑浊气息,显示出最原始的生命力量。
进门口分出两条岔路,大方建议走左边那条通往猴山的小路,再右拐绕到熊猫园,因为那个时间熊猫基本在室外活动。我们就往猴山的方向走,不得不说,这帮家伙确实占据了公园的最高地势,猴子们坐拥山河,嚣张跋扈,有几只龇牙咧嘴还打算爬上来。
好凶啊,豆丁在手推车里感慨。
我扶她站在围栏前,豆丁呵,你看它们不管到哪都特别厉害,绝对不轻易认怂,和咱们一样。她听得半懂,拿出火腿肠掰开,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扔了出去,肉块儿散在围栏里的空地上,猴子们一拥而上吃得精光。
这是爸爸、妈妈和宝宝,姐姐在哪呢?豆丁看着狼吞虎咽的猴子问我,是不是后面那只,姐姐舍不得吃,留给宝宝呢?
火腿肠被迅速、无情地瓜分,我赶紧再剥开一根扔给奔跑来的“姐姐”,它手里居然攥着一根鸡腿,但这并不妨碍另一只手一把接住火腿。等吃完,它甚至还朝我们扔了根鸡骨头!这不是姐姐!!豆丁喊,你不听爸爸妈妈的话,姐姐最好了。
她把小脑袋歪在我的肩膀上,整个人全靠我的胳膊支撑住,喊完这句变得气喘吁吁,咳嗽不止,又悄悄趴在耳边问我,爸爸妈妈是不是不要我了?
没有啊,他们去给豆丁挣钱买好吃的呢,我笑着擦了擦她的泪水。
别骗我,她貌似经过了很久的深思熟虑,他们讨厌我生病,所以懒得理我了,我要花好多好多钱用好多好多时间。眼前的豆丁变了一个人似的,她从四面八方得知了许多秘密,只是从来没有告诉过我。我知道阿明没治好,他爸爸妈妈走的时候哭呢,可我都好多天好多天没见过爸爸妈妈了,我想他们。
她没有停下,继续说,大方叔叔喜欢和你玩,他做的饭特别特别好吃,姐姐你要是老跟他在一起,就每天都有好吃的啦。豆丁说了比之前一个周都多的话,眼神不像刚才喂猴子时那么神采奕奕,显得有些疲惫。我和大方问她要不要去看熊猫,她没回答,熟睡过去。
我们推起手推车,这回换我推车。大方不知从哪抽出根树枝来支撑自己,我身旁的这两个人,忍受着疼痛、红肿、虚弱、高烧、炎症、卧床……路过梅花鹿园区,我和他久久注视着远方,那群皮毛斑驳的鹿们显得葱茏可爱,格外健壮。豆丁没看见,尽管她之前一直心心念念要来看它们。
小厨房又有人做结疗饭,这回是湖北菜。小光头的爸爸整整半天炖了三大锅排骨藕汤,藕是专门从湖北买来的粉藕,炖出来粉糯红润,特意撒了莲子。我喝下一碗通体舒畅,豆丁也吃了两口,但很快不肯再吃。她眼见着瘦下去,身上鼓起一个个新的包块,我整日整日守着,大方送来尽量变换样式的饭菜。豆丁浑身上下没有不疼的地方,全靠医生用最大剂量的药才能缓解片刻,她的脸上生长出一朵朵乌云,是真的乌云,豆丁拒绝照镜子,她害怕那些黑斑,我偶尔会有些疑惑,躺着的这个小人儿真是她吗,要一直这么下去,该怎么办呢?
好在,豆丁没有给我太多的思考时间。凌晨,初秋的夜寒彻刺骨,她抱着那只兔子,另一只手抓着围栏。她说,姐姐,我好累,喘不过气。她还说,我想爸爸妈妈了,想和爸爸妈妈去动物园。之后,她再不肯说什么。
除了拼尽全力点头,我又能做什么。那串电话号码到底无人接听,我甚至没法告诉他们,他们的这个小小的女儿正在离开的路上。
按老家的风俗,像豆丁这样还没成年就去世的孩子没法埋进祖坟,不然会影响整个家族的风水。我是怎么都无所谓的,可那些乱七八糟的亲戚无论如何也不肯答应。那就和我留在这里吧,我和大方开车去这个城市的高处,一条大河的源头,它从北至南,一年四季,壮阔不息。我把豆丁撒到大河里,任她沿河而去,停在最喜欢的地方。
河水在平原上冲刷出形态各异的地貌,任何砂石土砾都不能阻挡它的潮汐和生命。大方很开心,眼里闪着从没有过的光泽。这条河已经流淌了六十年,最后终归要从与天相接的地方汇入大海。豆丁走得很快,我还给她带上了小兔子娃娃,瞬间就都不见了,她们甚至来不及看我一眼。
送走豆丁,大方来找过我一次,在他离开这座城市之前。周围人头攒动,我们坐在一家大排档里,吃爆炒虾仁、葱烧鱼和酸辣粉。这还是我们第一次在外面吃饭,我要请客,他一口回绝。
比我做得差远了吧?他问。
没法比,比我都不行。
我打算回家了,他又说。
筷子和鱼纠缠不清,我不知道他要回哪去。
我想试试看能不能见到儿子,把钱给他。大方很虚弱,又很有盼头的模样。
等我看一眼儿子,再回来找你,反正你不走,对吗?他问。
不走,我哪都不去,豆丁在这呢。我点了份红烧猪手,加了瓶啤酒。一路顺风,早日了却心愿,回来找我吧,我会想你的。他点点头,喝了一大口酒。
我和他都知道,这么一走很难回来,儿子找不找得见另说,他这情形又能撑多久呢?
大概他离开一个月时,好像用座机给我打过一个电话。我没接到,再拨原来的手机号早已无人接听,不过隔日手机银行就收到一笔汇款。我没要,豆丁不在了,钱也没什么太大用处了。
下午,我专门炖了红烧猪脚,去河边送给豆丁。猪脚随着野花野草沿河而去,流向遥远的尽头。谁知道豆丁去哪了,也许喝了孟婆汤不喜欢红烧猪脚。我盼望着,她能忘了我和我爸我妈,不然小小的人孤零零该多伤心。
那一天河边人迹罕至,碎石嶙峋,芦苇丛丛在风里飘荡,人影也重重。豆丁从远处跑过来,大方也从远处走来了,笑意盈盈,奔跑打闹。
我笑笑,心里很安静。要赶快走了,天再黑下去,这地方就叫不到车了。
《山东文学》2025年第4期
李晓晨,青年作家,现居北京,供职于《文艺报》社,山东大学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硕士。有小说刊发于《十月》《北京文学》《青年文学》《青年作家》《芙蓉》《广州文艺》等,多篇作品被选刊选载或入选年度选本。另有散文、人物传记、评论等见于《人民日报》《文艺报》《文学报》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