微小说:一个人生活的王大爷

发布时间:2025-07-09 03:00  浏览量:1

暮春的风卷着杨絮掠过阳台。

王大爷盯着日历上圈红的日期,手指在玻璃茶几上敲出细碎的声响。

茶几边角还留着道浅痕,是小外孙去年骑扭扭车撞的。

他摸了摸那道痕迹,忽然听见玄关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。

“爸,我把您的降压药买回来了。”

大女儿王芳拎着塑料袋走进来,马尾辫上沾着几根杨絮。

她掏出药盒摆在餐桌上,又从包里拿出个保温桶:“您尝尝我熬的莲子粥,医生说您这阵子要清淡饮食。”

王大爷看着女儿鬓角的白发,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。

他的目光越过女儿肩头,望向客厅墙上的全家福。

照片里老伴儿还穿着那件蓝底碎花衬衫,小儿子王浩刚考上大学,笑得露出虎牙。

如今老伴儿走了三年,小儿子在外地安家,这房子里只剩下他和大女儿两口子。

“爸,下周三社区有体检,我跟单位请了假,陪您去。”

王芳打开阳台的窗户通风,杨絮趁机钻进来,在阳光里浮沉。

王大爷忽然咳嗽起来,手忙脚乱去够茶几上的水杯。

女儿赶紧递过去,眼神里闪过一丝担忧:“您看,还是搬去和浩浩住吧,他那边有电梯,小区里也有医务室......”

“不去。”王大爷把水杯重重搁在桌上,杯底和玻璃碰撞出清脆的响。

暮色漫进屋子时,王芳叹了口气,拎起包准备离开。

“爸,您晚上别吃剩菜,冰箱里有新做的红烧肉。”

防盗门关上的声音很轻,却像块石头压在王大爷胸口。

他望着空荡荡的客厅,墙上的挂钟滴答走着,每一声都敲在心上。

年轻时他总嫌家里太吵,现在才知道,连吵架声都是热闹的。

他想起八岁那年,在村头水塘边摔断了腿。

母亲背着他走了五里路去镇上的卫生所,夏夜的萤火虫在身边飞,母亲的汗水浸透了粗布衬衫,滴在他手背上。

“娃别怕,妈在呢。”

母亲的话比止疼片还管用,他趴在母亲背上,闻着她身上的皂角香,竟迷迷糊糊睡着了。

后来他参军离开家乡,每次写信回家,母亲都在结尾写:“家里一切都好,别挂念。”

直到他退伍后进了工厂,把母亲接到城里,才发现她早已腰弯背驼,连爬三楼都要歇两次。

“妈,您怎么不早说?”

母亲笑着拍他的手:“你刚成家,妈不想给你添麻烦。”

那些年他和老伴儿忙着工作、带孩子,母亲就坐在阳台的藤椅上,看楼下的梧桐树叶绿了又黄。

有次他下班回家,看见母亲正对着窗台上的一盆吊兰说话。

“老姊妹,你说我家老大今天会不会早点回来?”

他鼻子一酸,从那以后,每天下班都尽量赶在天黑前回家。

手机在裤兜里震动起来,是小儿子打来的视频电话。

“爸,您看我给您买的按摩椅,明天就到货了。”

屏幕里王浩穿着件格子衬衫,身后传来儿媳妇的声音:“爸,让浩浩下周回去接您吧,小宝天天吵着要爷爷呢。”

“别麻烦,我在这儿挺好的。”

王大爷对着镜头扯出个笑容,听见小宝在远处喊“爷爷”,眼眶突然发热。

挂断电话后,他走进书房,打开那个上了锁的木箱。

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信件,最底下是张泛黄的奖状——“先进工作者”,那年他刚满三十,在机床前连续工作了十个小时,晕倒在车间里。

老伴儿哭着骂他:“你不要命了?俩孩子还等着爸呢!”

他却摸着奖状上的红印章笑:“咱们厂就我一个拿这个奖,这是荣誉。”

那些年,他觉得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,是厂里的骨干,浑身有使不完的劲。

如今机床的轰鸣声还在耳边,可他连拧开酱油瓶都费劲了。

立夏那天,王大爷在小区里摔了一跤。

是隔壁张婶扶他起来的,膝盖磕破了皮,渗着血珠。

“老王啊,你这要是一个人在家出事了可咋办?”

张婶的话像根细针扎进心里,他看着自己颤抖的手,忽然想起去年冬天,想给女儿包饺子,却把面团和得太稀,黏得满手都是。

那天他坐在厨房地板上,盯着乱糟糟的台面,哭了。

不是因为累,是突然觉得自己没用了。

大女儿得知后,连夜赶过来,把家里的防滑垫全换成新的,又在卫生间装了扶手。

“爸,您就听我一回吧,去浩浩那儿住一段日子,等腿好了再说。”

王芳的声音里带着央求,他看着女儿眼下的青黑,想起她小时候发烧,自己背着她在医院走廊里来回走了一夜。

那时他多希望能替女儿生病,现在女儿却在求他别让自己担心。

“行,我收拾东西。”

他转身走进卧室,听见身后女儿轻轻叹了口气。

小儿子开车来接的那天,阳光格外刺眼。

王大爷站在玄关处,迟迟没动。

“爸,您忘了拿拐杖?”王浩伸手去够墙角的拐杖,却碰倒了鞋柜上的相框。

那是张老照片,他和老伴儿站在长城上,身后是连绵的山脉。

“算了,拐杖不用带了。”

他弯腰捡起相框,用袖口擦了擦玻璃,小心翼翼放进行李箱。

汽车发动时,他从车窗望出去,看见阳台上的吊兰蔫蔫的,像极了母亲当年那盆。

“记得帮我给花浇水。”他叮嘱女儿。

王芳点点头,眼睛红红的。

车开出小区时,他忽然想起母亲临终前说的话:“人老了,就像秋天的叶子,迟早要落回树根旁。”

那时他不懂,现在才明白,原来树根旁早已没了等待的人。

在小儿子家住的第一晚,王大爷失眠了。

客房的床垫太软,枕头太高,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,在地板上投下一片惨白。

他摸黑走到客厅,看见沙发上搭着件小孙子的外套,袖口还沾着块巧克力渍。

想起白天小宝缠着他讲故事,奶声奶气地喊“爷爷再讲一个”,心里忽然暖了些。

“爸,您怎么不睡?”

王浩穿着睡衣走出来,手里拿着保温杯:“我泡了杯牛奶,您喝了助眠。”

父子俩坐在沙发上,谁也没说话。

墙上的挂钟指向十二点,王浩忽然开口:“爸,小时候您总说我调皮,有次我把您的工具箱拆了,您气得要打我......”

“后来你妈拦着,说男孩子就得好动。”王大爷笑了,“第二天我发现你把工具箱又组装好了,虽然少了两颗螺丝。”

王浩也笑了,声音里带着鼻音:“其实我一直想跟您说,我特别佩服您,能把那么复杂的机器修好......”

“傻孩子,那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王大爷拍了拍儿子的手背,发现他的手比自己的还粗糙。

原来小儿子也不再是当年那个爬树掏鸟蛋的少年了。

周末,儿媳妇说要带小宝去游乐场,王浩坚持留在家里陪父亲。

“爸,我陪您去逛逛公园吧,听说附近有个挺大的竹园。”

阳光穿过竹叶洒在小路上,王大爷拄着拐杖慢慢走,听着鸟儿在枝头叫。

“小时候您总带我去厂里的花园,那时候我觉得您什么都懂,连花的名字都知道。”

王浩伸手拨开一根低垂的竹枝,“后来我学机械,也是因为看您修机器时的样子,特别帅。”

王大爷愣了愣,他以为儿子一直嫌自己是个工人,没出息。

“浩浩,爸这辈子没什么大本事,没能让你们过上大富大贵的日子......”

“爸!”王浩突然停下脚步,转身看着父亲,“您和妈把我和姐养大,供我们读书,已经很了不起了。我小时候不懂事,总嫌弃您身上的机油味,现在才知道,那是爸爸的味道。”

一阵风吹过,竹叶沙沙作响。

王大爷看着儿子眼角的皱纹,忽然想起他周岁时抓周,一手抓住螺丝刀,一手抓住拨浪鼓,把全家人都逗笑了。

原来有些东西,早就刻在骨子里了。

住了半个月后,王大爷执意要回家。

“我放心不下阳台上的花,再说小宝要上兴趣班,别耽误孩子。”

其实他知道,儿媳妇虽然没说什么,但每次他用不惯智能马桶时,她眼里的无奈藏都藏不住。

小孙子倒是黏他,但毕竟要上学,白天家里还是只有他一个人。

王浩拗不过,只好开车送他回去。

“爸,您每周去社区诊所量血压,有什么事随时给我打电话,别舍不得花钱。”

“知道了,你回去吧,路上小心。”

王大爷站在单元门口,看着汽车驶远,直到尾灯消失在拐角。

打开家门,吊兰居然抽出了新芽,叶片上还挂着水珠,显然是大女儿来过了。

他走到阳台,把花盆轻轻转了个方向,让新芽能晒到太阳。

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,不知哪个小孩在喊“爷爷”,他下意识回头,只有墙上的全家福在阳光下静静看着他。

暮色渐浓时,他给自己泡了杯茶,坐在藤椅上。

远处传来广场舞的音乐声,混着炒菜的油烟味,烟火气十足。

他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,屏幕上显示着两条未读消息:大女儿问他有没有按时吃药,小儿子发来一张小宝的奖状。

茶香氤氲中,他忽然想起母亲最后那几年,总说“人老了就像返璞归真”。

那时他不懂,现在才明白,原来真正的归处,从来不是某个地方,而是那些被爱的记忆。

风吹动窗帘,带来一丝凉意。

王大爷起身关窗,看见楼下的梧桐树下,有对老夫妻相互搀扶着走过。

他笑了笑,转身打开灯。

屋子里亮起来的那一刻,他忽然不再害怕孤单。

因为他知道,在某个地方,有两个他最爱的人,也正牵挂着他。